似乎前几日自宫中回来后,孟清禾就一直在疏远自己,近几日忙于朝中要务未曾来得及留意,倒是南苑少了拢枝那丫头,清静下来了不少,连带着她也…… 谢殊出神片刻,傅珵便已经就这沛文搬过来的藤椅坐在了他的身侧。如今他们已经不再用得着依靠‘宋轩’的身份遮掩什么。召端王入京再择封赏的圣旨已下,看清形势的朝臣纷纷附议,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我听闻姑母又在一众名门闺秀中,为你挑了些贵妾,颐芸性子娇惯,恐眼底容不得沙子。” 相比于早先傅翊广纳六宫时朝臣们惶恐的试探态度,高门嫡女纷纷退却,不是出京探亲便是去江南养病,种种托词皆不过在于,中流砥柱的谢家也只不过是出了一个庶女做贵妃。 而今一众高门嫡女个个挤破了头似的前往寿康宫给太后请安问好,各位官夫人就差没把来意写在脸上了。 “皊鸢倒不在意这些,反倒是颐芸,上次自戕未能成事,待我恍若变了一个人似的。” 傅珵为此颇为苦恼,今日更是亲自送她回了谢府,给足了她侧妃应有的体面,为何还是闷闷不乐呢? 幼晴端了一瓷碟新舂的年糕过来,给端王行了一礼后,将那盘年糕放在那壶普洱的一侧,又按照规矩摆上了两双银箸。 “是夫人唤奴婢送来的,道是一会儿还有贵客要来,先吩咐婢子早早备下。” 傅珵挑眉应下,抬手执起那银箸,将那软糯的年糕放入口中咀嚼了一阵,竟还有些粘牙。 谢殊淡淡瞧着年糕旁的一小碟蜜浆,眸色渐深,并未有启唇的意思,只回首意味深长的望了那小牖旁的倩影一眼,他与端王皆不喜甜食,她口中的贵客另有其人。 “殿下是吃不惯年糕么?除了蜜浆外,妾身还备下了其他果浆蘸料,普洱爽口,想来是不会腻人的。” 温软的女音由远及近,待孟清禾习惯性的行至谢殊身侧,她并未多看谢殊一眼,按照寻常礼数拂身给傅珵行了一礼。 “幼时与阿弟在宫中,多亏了端王悉心照拂,我们姐弟才能苟活至今。” 傅珵与孟清禾算作旧识,上次在皇城只堪堪打了个照面,现下才算作正式拜见。 眼前的女人粉腮红润、眸惺忪,一副姣好的样貌,柔中带媚,相比较于记忆中少了几分清冷凌厉,多了些许楚楚风韵。 “阿瑜同本王自幼相识,无须多礼,倒是清砚是个有福之人,娶了个如此婀娜多姿的妹妹。” 傅珵手握茶盏自斟了一杯清茶,他眸色清明,待人宽和有力,一副翩翩君子做派,十几年如一日,似乎从未变过。 谢殊轻咳了两声,藏在桌案下的大掌不自觉的就要去扯住孟清禾素袖中的纤手,方一碰触,就被她故作疏远的拂开。 两人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却在暗暗较劲着。 倏尔庭院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那门房领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女人步入院中,绫华将拜帖置于团扇后,由一个侍女大半的熟悉面庞牵引而来。 “真是巧了,阿弟原来你也在谢大人这儿。” 绫华口吻热络亲和,可团扇后娇颜上噙着的笑意,却在一丝一丝消褪殆尽……
第73章 、姐弟 正堂内, 幼晴与沛文将早早备下的小铜锅,合力端至偌大八仙桌的中央。小铜锅底下专门辟出一方小櫊烙,用以放置燃着的炭火。 锅里的汤水尚未完全煮沸, 里头是松鹤楼内大厨精心熬制半宿的浓汤,随着炭火不时溅起的一点星子,缓缓在锅壁侧冒着蟹眼泡泡。 绫华今日着了一身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织锦衣,配着底下的暗花细丝褶缎裙, 显出一副婀娜盈楚的好身段来。 顾泠朝作随行侍女打扮, 立于她身侧, 眸光四下轻扫了一番, 没有见到那个挺拔俊逸的熟悉身影,这才稍稍舒下一口气来。 “泠姨娘, 许久不见。” 南露安排着后厨的婆子端着白瓷小碟簇拥着摆在正中的小铜锅旋扇似的铺开, 再有丫鬟们往里头依次添置些切好洗净的果蔬、牛羊肉、菌菇、鱼肉一类未烹煮过的生食料。 顾泠朝闻声望向南露欲言又止, 踌躇片刻后, 只露出个寡淡的笑意来疏浅的回应着。 绫华英气的脸上画了一道剑眉,薄脂淡粉下的娇艳红唇恍若浸染了鲜血般叫人不寒而栗。她一手捻着竹签子叉了块白瓷碟内的年糕,蘸了蘸蜜浆,塞入口中后,甜腻的粘牙感袭来,弥漫在唇齿间的香甜, 叫人忍不住喟叹不已。 “还是阿瑜最懂本宫的心思, 知晓本宫嗜甜。” 一圈白色糖渍微粒沾在绫华唇畔, 孟清禾十分贴心的自袖中拿了帕子递了上去, 低眉瞬目、姿态恭敬。 谢殊立在一旁鸦睫压低, 在眼睑底下投射出一小片阴翳暗影, 傅珵喉口甜干的紧, 止不住的又喝了口清茶解腻。 “皇姐真是一如既往,从未改变。” 傅珵视线落在她眉心的处一道浅浅的疤痕上,虽遮掩了些脂粉,但倾身靠近时仍能看出一丝端倪,女儿家最是忌讳在脸上留下疤痕,那个位置明明妙笔点一抹花钿就可彻底挡去,可绫华偏偏没有这般做。 “自然是不及皇弟你得谢大人相助一马平川。” 言罢,绫华持过外院小案上的另一盏清茶入口,微微泛起的苦涩萦绕在舌尖,令她不自觉抿唇蹙眉。 “长公主殿下金尊玉贵,您不涉朝堂事,又与端王同母所出,自不会引火烧身。” 男人墨发垂于肩侧,双手拢于袖中掏出一个手炉来,递到孟清禾手中。 她自然明白男人的话里有话,绫华觊觎帝位非是一时兴起,她手底下私养有军队亦是不争的事实。 “瑜娘畏寒,还请诸位体谅,进屋再叙。” 话落也不待孟清禾反应过来,径自使了些力道将人揽入怀中,那纤细婀娜的柳腰游移在掌心内,纵隔着一层衣料亦能感受到肌肤的滑腻匀手。 男人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往日两人缱绻嬿好的画面,那嬛嬛楚腰近乎要被他只手折断,脊骨棱翘,此起彼伏的映入眼帘,好似曲径通幽,小山重叠,叫人看不真切。 孟清禾感觉自己腰间的细肉被谢殊有意无意的掐了一把,她倏尔瞬目不动声色的冷睨了男人一眼,眉心微蹙间,抬肘朝着他的腹部狠狠向后撞击一下。 紧接着耳边骤然响起谢殊的一声闷哼,两人虽依旧在人前保持着夫妻亲昵的姿态,可孟清禾俨然两腮冷凝,贝齿深藏于唇间,未给他多留一丝好颜色来。 傅珵迈步跟在绫华后头,愈发觉着皇姐身边的大侍女有些眼熟,两人更是逾越了尊卑,藏在金丝云纹袖袍内的双手交握在一起,随着女儿家独有的碎步晃荡间,露出一小截白皙瘦削的指骨。 众人相继进到正堂落座,南露与幼晴留在八仙桌两侧替众人将碗筷分拨好,又遣人跑了一遭西厢寻谢颐芸,但传口信来的小厮只说小姐身子不适,已然早早歇下了。 傅珵是知晓谢颐芸性子的,听到下人的回话更是丝毫不觉惊讶,夭夭既不想见到自己,他亦是决计不会做出强人所难之事。 转而将视线移至绫华身旁的丫鬟身上,记忆中的脸庞与眼前人骤然重合在一起,傅珵压不下心底隐约泛起的激动,止不住唤出了声来: “怀淑皇姐,你因何——” 顾泠朝闻声回眸,看了眼这个从小到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弟弟,心下怅然。傅珵未经多少世事难免心性纯良,若无谢殊与容景衍在旁协助制衡着百官朝臣,他撑不起大燕的这壁江山。 “殿下,这世上早已没有了怀淑公主,只有谍司的女吏顾泠朝。” 早年先帝对外宣称怀淑公主病故的那一刻,尚且年幼的傅珵是无法立时接受的,明明几日前还陪同自己一同玩耍的阿姊,怎会在短短数日之间因病暴毙! “我为皇姐恢复身份可好,谍司如今已是濒临遣散,许多暗卫连坐的陈年旧案亦得以沉冤昭雪,皇姐你……” 顾泠朝缓缓自手上褪下那枚阳燧鸟纹式的白玉扳指轻放在傅珵眼前,与此同时孟清禾跟着也自袖中拿出了那枚嘲风雕纹的玉扳指。 “父皇当时给了我两条路,一是前往外邦和亲以保我大燕边陲永宁,另一条便是入谍司做他在暗影中的利刃,殿下,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傅珵哑然,不解其意,他对怀帝在皇城内暗中培养谍司一事一无所知。直至最近,谢殊以端王的名义托了数十桩陈年旧案在大理寺重审,他得空阅览了相关文书,这才得以了解到其中原委。 “难道皇弟就愿一辈子这样做谢家与容家的傀儡?卑微如六皇子傅翊,尚且有骨气在龙椅上与谢氏一族争上一争,因何到了你这里,倒是将一切变得极为顺理成章起来了。” 绫华单手支颐轻凑到顾泠朝的香肩上,眸光轻怠的望向傅珵讥讽道。 “怀淑姐姐是为了护我才选了入谍司这条路的,天家的女儿从来都是身不由己,皇弟你自出身起便是众星捧月,又哪里知晓什么世间疾苦。” 纯良与软懦一贯并蒂而生,傅珵的皇位既得益于谢家,那今后外戚势大、干预朝政亦不可避免,大燕的天下姓傅,龙椅上坐的是一个手握生杀权柄的人,而非是一个优柔寡断,受人扶植的傀儡。 “原来皇姐们在心中竟是这样看待本王的,我自问始终不曾生过害人之心,倒是皇姐皇弟们,各个手染鲜血,本是同根生,奈何手足相残?” 傅珵目光微邈看向亲姐绫华的方向正色质问着,他永远都是这样一派温润如玉的模样,即便内心怒意到了极点,都会以一种自洽的方式瓦解那份戾气。 作为万众敬仰的太子,他从小不食人间烟火,不懂得为了攀附权势,那些人可以低微到何种地步,不懂那些戴罪之身为了在御前讨一条活路,又何以卑劣到何种丧心病狂的程度。 “在高位者,不懂一文钱逼死英雄的痛,这才是最可怕的。” 孟清禾这时微微凑近谢殊身侧,以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在男人耳边厮磨道。 像谢殊这般不择手段从尘埃里走出来的人,又岂会看不懂如此浅显的道理。他自幼聪慧过人,人情冷暖于他而言多是逢场作戏居多,一朝得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诸多清名加身,会使人愈发看不清他骨子里原本的样子。 八仙桌中央铜锅里的汤汁在这几句话的功夫下将沸未沸,不多久,便完全的沸开了。 腾腾热气倏尔充斥了冷寂的正堂,孟清禾夹了一筷切得极薄的羊肉放入浓汤中。傅珵凝着那在汤水中浮沉翻滚的几块鲜艳嫩红渐变成柔和的粉色,思绪飘出遥远。 孟清禾担心煮老了影响口感,匆忙拿起谢殊身前的瓷碟,匆忙将羊肉捞起,又按照他平日的喜好,拿起小银勺去邻桌调好了蘸料,将那肉块周身涂满味料后,放在唇边轻吹了两下,散了些热气,这才递到谢殊跟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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