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到了春节时候,她会把挂在树上的果子摘下来吃。 红色,喜庆,剥开之后仿佛红玉一样的果实,但往往却是酸涩的。 . 正想得出神,她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下意识回头去看,便见到是裴彦出现在了长泰殿的门口。 她呼吸微微一滞,盯着他许久,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应是满脑子都是从前,就在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也好像真的回到了从前。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裴彦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这一分怔忡,语气是闲适的,“这是你从前住过的地方吗?” 云岚转了身朝着他走过去,却有些心不在焉,口中道:“是啊,以前就在这里长大,不知不觉就走过来了。”顿了顿,她慢慢挪开了目光,转而去看那石榴树,“你看这个石榴树,据说在这里长了几十年,比我,比我娘亲的年纪都大,但结果从来都是酸的。” “那就是开花的时候好看。”裴彦拉了她的手,抬头看到了枝条上尚且青涩的果实,“或者是摆着好看,不是为了吃。” 云岚乖巧地与他十指交握了,问道:“裴郎怎么也来这里了?” “原本中午吃了一道菜觉得不错,想和你一起吃,结果送到了昭华殿去却没见着你人。”裴彦环视了一圈这破败的长泰殿,拉着她后退了一步往殿外走,“你宫里人说你在宫里闲逛,朕便想着与你一起逛一逛。” “可我已经逛完,准备回去了。”云岚抬眼看他,“这怎么是好?” “那我们就一起回去。”裴彦笑着说,“原本也就是找个理由脱身,不想再听那群大臣们相互吵架。” “是这样啊……”云岚也笑了,“那裴郎午饭吃得好不好?要不要我与裴郎一起再用一点?” “那就让他们把午膳送到沧浪亭去,我们在沧浪亭用午膳,免得从这里回去昭华殿还要走那么远。”裴彦说道,“我们在碧波池旁边转一转。” 云岚自然应下来,便跟着裴彦往沧浪亭走去。 . “说起来朕以前也跟着我兄长进宫过几次。”裴彦忽然笑着说道,他指了指沧浪亭旁边的一棵树,“朕记得有次朕跟着兄长一起,与几个人在那棵树下被人欺负,然后我忍不了了就打了皇室宗亲,朕被父皇好一通大骂。” 云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却也想起来一桩往事,却是与裴彦没有关系的。
第8章 云岚想起来当年她与卫隽在这皇宫中的第一次相见。 便就是在碧波池边,便也仿佛是这样一个阴沉沉的午后。 对于她来说,那是一个略带着几分尴尬,又带着几分留恋的记忆——毕竟故人已逝,一切当初有过的情绪都已经被思念塞满,剩下的那些渐渐都变成眷恋的形状,又渐渐变得模糊。 . 她并不是末帝宠爱的公主,当然了,她的母亲也不得宠——或者说,在她长大懂事的记忆中,她的母亲是不得宠的。 也许曾经的确受过宠,但她不曾知晓过,她能回忆起来的全是她和她的母亲在这庞大后宫中被人遗忘,日子过得拮据又卑微。 内府最会踩高捧低,如她母亲那样不受宠的妃嫔在后宫中有太多太多,他们不为难便已经算是仁慈,遗忘甚至都能算是一件好事,指望不上他们会突然好心地把已经吃到嘴里的常例吐出来给她们。 可人要生活下去不能只靠喝西北风,于是便只能靠着做了绣品拿到宫外去换钱过日子。 这事情原本是她母亲身边的一位老嬷嬷袁氏在打理。 袁氏是她母亲身边说得上话的人,她也是由袁氏带大。 那时候长泰殿里里外外的宫人是由袁氏在管着,在她的记忆中,袁氏尚在时候,日子不算过得那么拮据,也没有那么狼狈。 只是袁氏后来渐渐老了,一次重病之后便再没有起身,依着宫规挪出去之后便一命呜呼。 自那之后,重担便压倒了她的身上。 因为她的母亲是万事不管的——除却每日抱着古琴在窗下郁郁寡欢地弹唱,便是在见到她的时候咒骂不止。 她的母亲不喜欢她,那是她很小就知道的事情。 她曾经在袁氏尚在时候旁敲侧击问过缘由,袁氏只道她的母亲也受了苦,让她多多体谅。 后来她也在其他宫妃那边听过她母亲的过往,她们却说当年她的母亲是真的受过宠爱,否则怎么会有她呢? 无论是何种说法,她不被她的母亲喜爱便是事实并且无法更改。 可那时候她能依靠能依恋的人也只有自己的母亲。 十几岁的年纪最为偏激和敏感,太早把重压扛在肩上,左右也无人扶持时候,便会心生茫然和倦怠。 她发现自己就是不被期待过的那个多余的人,她的父皇记不起她,她的母亲不喜欢她,在偌大皇宫中她的兄弟姐妹们与她也并不亲近,她甚至不如那些宫人。 至少宫人们不会像她这样像个累赘。 脆弱的人会容易因为这些事情而心生灰败,她便就是在与母亲争吵之后跑到了碧波池边呆坐。 她看着碧波池中清澈的水,萌生了跳下去的冲动——沉入这湖中,从此便不必为那些事情争吵了,她的母亲也会因为看不到她而欢喜,她或许还能见到从小就照顾自己的嬷嬷。 可——湖水是冷的。 她低头看着碧波荡漾的湖水,看着湖水中映出她的影子,看到她鞋子上那朵精心刺绣上的花。 也就是在她对着湖水发呆的时候,忽然有人与她搭话。 . “你怎么在这里,你是哪家的姑娘吗?女眷们都在永安宫,你与她们走丢了?”说话的是一个少年郎,生得高大,相貌俊美,也是她不认识的人。 在宫里没人称呼过她“姑娘”,这略显陌生的对话让她从心底漾起了一些小小的不易察觉的漪澜,她几乎局促地看了他一眼,脑海中之前的纷乱茫然顿时消散,她静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你是哪家人?我没见过你。” 似乎便是这句话让眼前这少年郎意识到了她的身份,他挨着她坐下来,口中笑道:“那你应当是陛下的公主,是吗?” 属于少女的那颗敏感的心思被这句话触动,尽管心知自己与那些得宠的姐妹们并不一样,但少女云岚看着眼前的少年郎,还是矜持地颔首:“所以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少年拖长了音调,目光是落在云岚身上的,他语中含笑,“我因为殿中宴会太无聊,所以偷偷跑出来闲逛,殿下不会去揭发我吧?”似乎是真的怕她会去告发他,他从袖子里面掏了掏,拿出了一支草编的蝴蝶,笑道,“我把这个送给殿下,好不好?”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云岚看着眼前那精致的草编蝴蝶,没有去接,她对这些并没有兴趣。 “殿下不喜欢这个吗?”少年问,“那我带殿下出宫去玩,好不好?” 云岚摇了摇头,她对出宫没有半点兴趣,她十日就要出宫一次卖绣品,宫外对她来说并不是很稀奇很神秘的地方。 “唔,那好吧……我叫卫隽。”少年抓了抓脑袋,带着几分不正经的笑,认真看着云岚,眼中似乎有未尽之意,“可我还是想把这只蝴蝶送给殿下。” 云岚踟蹰许久,最后还是接了那只脆弱的草编的蝴蝶。 后来那只蝴蝶被她的母亲扯散扔进了火盆里面,烧成灰烬。 她与卫隽之间会有的结果似乎在最初就有了昭示。 . 微风从碧波池的另一边吹了过来。 天上的云依旧压得很低。 有白色的鹭鸶鸟擦着水面低飞,时而又一个猛子扎到水中,似乎是在抓鱼。 湖水潮湿的味道让人感觉有些沉闷与压抑。 . 裴彦拉着云岚在沧浪亭坐下了,他说起了过去的事情。 他的语气很闲适,过去对他来说应当并不是特别令他不快的事情。他道:“那会儿我父皇还只是梁国公,在京中都不算什么特别的人家,你也知道那会儿京中一个石子砸下去怕不是能砸出九个十个国公出来,因为太多也就不稀奇了。人人都是世家子弟,那么世家子弟便不值钱。那时候朕与兄长虽然会跟随父皇一起进宫来,便得不到什么所谓的优待,多数时候也就只是和其他的纨绔们陪着皇子玩耍了。” 云岚从自己纷杂的记忆中回过神来,她顺着裴彦的话去想从前,忍不住笑了一声。正如裴彦说的那样,当年便是那样一片混乱,自上而下全是乱糟糟的。 也正因为这样,她的父皇丢掉了陈朝的江山,最后被起义军逼得据说从悬崖上跳下。 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她垂着眼眸笑了笑,道:“裴郎说得这般客气,不如说我父皇当年便是让京中全乱了吧?”顿了顿,她又注意到了方才他所说的“梁国公”,倒是忽然觉得这或许的确是有些缘分在的——卫隽当年也说是跟着梁国公一起进宫来,只是那时候便也是如裴彦所说,国公太多,她都没有真正地把那些国公分得清楚。 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了,她应当早就想到卫隽与裴彦应当是有关系的,这世上哪里会有莫名其妙相似的人呢? 垂下了眼眸,她忽然感觉心中空空落落的——就仿佛是,一切早有定数,她所做一切不过徒劳挣扎一样。 裴彦看着她,伸手把她脸颊上的零散的头发绕到耳后,笑道:“怎么了,忽然怎么好像不高兴了?” 云岚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依恋地在裴彦肩头上靠了:“只是想起来从前……想起来从前说不定我们还在这宫里见过,只是那时候宫中永远有那么多人,永远没有像如今这么安静的时候,就算见过,也全然不会有任何的印象吧?” 裴彦揽着云岚的肩膀,笑道:“那时候宫中的确人多——还是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好。” “是啊,像现在就很好,人少,是非也好。”云岚看向了远处,在碧波池的湖水上有淡淡薄雾,湖水对岸的树木宫殿便在这薄雾中影影绰绰,仿佛仙境。 “但对于皇家来说,这样安静或许是奢望吧!这后宫中总会人多起来的。”裴彦看向了云岚,他目光是温柔又认真的,“不过你放心,在朕心中,你永远是唯一的那个。” 云岚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了裴彦的意思,她收回了目光去看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垂下了眼睫,小声道:“是真的吗?” ——她仿佛在问他,又似乎在问自己。 可她明白她自己是无法给予自己一个答案的。 而身边的裴彦却在认真地回答。 “太后想让谢家女进宫。”裴彦说道,“朕现在不想为了这些事情与太后纠缠不清,索性就随了她的意思,免得她总想指手画脚地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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