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景朝脑子里,不断浮现二十六日那夜,沈柔奇怪的态度。 那个时候,她一定是刚听到这个消息,又伤心又痛苦,于是来试探他,想从他嘴里得到实话,得到保证。 可是他做了什么? 他敷衍她,欺骗她,将她一个人抛在冷冰冰的屋子里。 若是、若是当时他多说两句话,哪怕抱一抱她,亲一亲她,安慰一下她。 是不是,沈柔就不会如此心灰意冷,决绝地跳入江水中。 他只想着,等事情结束,就一定能够哄回她。沈柔所有的伤心气愤都会不翼而飞。 却不曾料想过,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不是神仙,没法子预料到人世间的意外。 从那天至今,足足五天。 卫景朝没有一刻不在想,若是他没有这样自负,该多好? 他近乎自虐地碾压着自己的心脏,一次一次痛到无法呼吸,才会抛开这剧烈的情绪。 可是,再痛再悔,她都不会回来了。 他彻底失去了她。 所以,这的确是报应。 是他自负自傲,刚愎自用的报应。 现如今,他只能靠着往洛神公主身上捅刀,看她和自己同样痛苦的神情,才能得到一丝快慰。 瞧,他们一样愚蠢。 愚蠢到弄丢了自己的爱人,坐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悔之晚矣。 洛神公主身上的冷意沁入骨髓,却说:“我没有派人去拦他们兄妹。” 卫景朝陡然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盯着她。 “我是诈你的。”洛神公主合上眼,脸上泛起一丝痛色,“沈元谦早就恨毒了我,我放他走,便是想着日后能将他找回来。” “我怎么可能再利用他?” 暗示沈元谦带沈柔走,也不过是担心她与卫景朝的争斗牵连到沈柔头上,沈元谦把死了妹妹的账再算在她头上。 洛神公主以手撑地,从地上站起来,双眼死死盯着卫景朝,“我拦着他们有什么用?一对天真的,毫无用处的兄妹,我只想放了他们。” 卫景朝微微阖眸,没有言语。 洛神公主凑近了,攥住他的手臂,声音冷到低:“是谁害死了他?” 卫景朝定定望着她。 声音又轻又淡,虚无缥缈,“还能有谁?” 这世上有两位权势赫赫的公主,想要对他的事情管东管西。 一位被他关在牢笼中。 还有一位,在他家里,伪作关心的样子。 卫景朝虚弱地靠着墙,捂住眼睛,沉默半晌,拂开她的手,往外走。 他脚步虚浮,踉跄,像是被吸干了所有精气。 洛神公主站在那里,缓缓开口:“二月二十五,那天晚上,长公主带沈柔去了天仙宫。” 卫景朝身体顿时变得僵硬,他缓缓扭动脖子,转头看向洛神公主,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不理解:“你说什么?” 洛神公主垂眸:“我的宫人说,长公主带一个美貌女郎在天仙宫待了小半个时辰,走时那女郎脸色很难看,长公主喊她,沈柔。” 卫景朝毫无血色的脸上,猛地涌上一股猩红,脑子嗡地一声巨响。 他倏然想起那夜的情形。 那夜,他与洛神商议婚礼之事。 洛神和一个美貌少年坐在窗下,当着他的面调情,那少年畏惧她的威势,不敢吭声。 然后,足足四个时辰,他就当着这两个不知羞耻的面,和洛神商议婚礼的细节。 从婚服到辇车,到餐桌上的酒水,到铺床的锦被。 事无巨细,一一说了个清清楚楚,生怕哪一点被对方占去便宜。 可若是那些话被沈柔听去,她会怎么想? 她能怎么想? 他的柔儿本就是心思细腻柔弱的小姑娘,见他这样认真铺排,定是以为他真心要娶洛神。 所以,那日在江畔,他说没有想娶洛神,她却分毫不信。 那时候,她该有多伤心? 她肯定真的以为,他辜负了她,违背了对她的诺言,另娶她人为妻,还瞒着她,不肯告诉她。 在她心里,他不仅是个负心汉,还拿她当傻子糊弄。 难怪她那样决绝。 卫景朝的心被一只大手攫住,紧得发疼。 他不敢去想。 尤其是后来,沈柔问他,“你会娶我吗?” 这个问题再响在脑海中,就如同一把一把的刀,狠狠插入心脏。 他当时怎么能随口答了呢? 他应该跟她说清楚,早已择好婚期,就在四月底,初夏茵茵时。 选好了婚礼的衣裳,帝后的礼服早有制度。 选好了他们日后的住所,就在宫城内开满荷花的菡萏宫。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 他敷衍了她。 他的话,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她才会用那样失望又绝望的眼神看着他。 若是他当时能够认识到她的绝望该有多好? 若是他没有这么愚蠢该多好? 若是…… 他有无数个若是,无数个悔恨,无数个痛苦。 他不停地质问自己。 他到底干了什么啊? 他明明那么爱她,却让她伤心至此,痛苦至此。 卫景朝脑子抽抽的疼,痛到无法呼吸。 直到回到长陵侯府,仍是毫无好转。见着长公主,他脚步一顿,冷眼看着自己的母亲。 长公主尚未意识到他灼烧的怒火,怒道:“为了一个女人,你成了什么样子?” “军队不管,朝政不顾,如今朝中群龙无首,都在等着你拿主意,你在做什么?” 卫景朝双眼泛上一层猩红,开门见山质问:“是不是你逼死了沈柔。” 长公主脸色微僵,随即道:“胡说八道,我何时见过她?” 卫景朝是她的儿子,深知她每每心虚时,便是这幅模样,见状便再无不明白的。 他闭了闭眼,道:“明日,我会去参加廷议,说服众人拥我我君。” 然后,他语气很轻很淡:“母亲贵为大齐公主,本该与大齐同生共死。只是好歹生养我一场,母亲自请落发吧。” 长公主脸色倏然一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卫景朝,我是你亲娘!” 卫景朝没有看他,闷头进了内室。 长公主追在身后,欲要与他争论,却被人拦住去路,只能在身后怒道:“卫景朝,逼死沈柔的人,是你。” 长公主怒道:“我不可能走,你死了这条心吧。” 卫景朝眼角涩涩发疼。 但他却很快闭上双眸,挡住欲要滴落的泪珠。 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竟是个爱哭的人。 以往冷淡傲慢的人,每每想到沈柔,眼泪便不受控制,争前恐后往外涌。 长公主继续在背后喊叫。 卫景朝不为所动。 他手握无上权力,长公主也拿他没有任何法子,只能无能跳脚。 他心底忽然骤然变得很平静。 哪怕是为给沈柔报仇,他也得做这个皇帝,掌这个权力。 翌日廷议,卫景朝如约参加,当堂宣告洛神公主死讯。 短短几日,他已瘦得形销骨立,俊朗的脸庞凹陷下去,更多几分锋利。 脸色却不太好,黯淡无光。 满朝文武见了,都颇为感念他的深情。 甚至还有人劝慰他切莫太伤心,公主之死没有人愿意看到,但事已至此,最重要的还是解决当下困境。 于逸恒头一个带节奏,“长陵侯未婚丧妻,刺客实在可恨,我们要为洛神公主报仇。” 刑部早已拿出备好的卷宗,口齿清晰道:“据查证,那日刺杀公主和侯爷的人,是几位藩王府的人。” 于逸恒大为愤怒,当即道宗室藩王不仁不义,不堪为君。而长陵侯亦是皇族血脉,身份尊贵,才华卓绝,战功赫赫,不如自立为帝,为公主报仇。 卫景朝孤寂站着,没有回话。 于逸恒更来了劲:“宗室欠长陵侯多矣。先是沈家女郎,再是洛神公主,长陵侯两次大婚都毁在宗室手中,如今合该给侯爷赔礼道歉!” 他游戏人间久了,煽动性便极强,字字句句将卫景朝塑造成完美受害者。 而卫景朝形单影只站着,一身悲戚哀伤,痛不欲生,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他有觊觎皇位之心。 当即,便有人觉得,真给卫景朝做了皇帝,似乎也不错。 诚如于逸恒所言,他血脉尊贵,才华卓绝,战功赫赫,文治武功无一样不是佼佼者。 更难得仁义两全,忠诚孝悌,谦和待下,如此种种,有说不完的好处。 他毕竟是外姓人,纵有皇族血脉也远了。有人试探着开口:“公主临终前,可有遗诏?” 卫景朝苦笑一声,“公主遗言……不提也罢。” 众人纷纷看向他。 门下侍中劝道:“侯爷还是说吧,下官还要照公主遗言,起草遗诏。” 卫景朝没说话。 这时,一位在场的礼部官员迟疑道:“我听人说起,公主遗言,愿效尧舜,让位卫郎,望郎携万里江山,共襄盛世。” 卫景朝摇头道:“我无德无能,不堪如此。” 于逸恒高声道:“若侯爷无德无能,世上便再无人敢称自己德才兼备。” 这话,委实不假。 另有几个早被笼络的官员,附和起于逸恒。 实则,对于满朝文武来说,谁当皇帝并不重要。 洛神公主也罢,卫景朝也好,都是极好的领袖,他们也愿意拥护。 而且,他们还没忘,京城外还立着长陵侯手下的四万精兵。 凉州城三十万大军,人人都唯他马首是瞻。 于是,当日廷议又议论半日。 三省长官共同拍板决定,遵照洛神公主遗言,禅位长陵侯卫景朝,共同拥护卫景朝为帝。 当年四月初八,孝宗皇帝外孙,敬天祭祖,登基为帝,改国号泰安。
第84章 泰安,泰安。 神佛在上,若是沈柔有幸在哪个角落里活着,一定要护佑她,太平安乐。 登基的当晚,卫景朝独自回了一趟鹿鸣苑。 鹿鸣苑仍是他离开那日的模样,只是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好像也知道,女主人不在,要就此空旷寂寥下去。 卫景朝推开卧室的门,站在门口,忽得近乡情怯,不敢踏入一步。 这间房子里,处处充斥着沈柔的气息。 他害怕自己一进去,便会忍不住掉眼泪 许久,他终于推门而入。 室内的摆设一无既往,窗下的几案上用白瓷瓶插着一株迎春花,鹅黄的花瓣已尽数枯萎。 榻上挂着柳青色的纱帐,遮住里头的风光。卫景朝却清晰地记着,那夜榻上铺着大红织金的被褥,鸳鸯交颈的图案,缱绻至极。 榻边的梳妆台上,银质镜子清晰照出人影,台面上有胡乱放着几只簪子,像是匆匆梳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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