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甫落,卫景朝死死按着心口。 可却丝毫无法缓解胸腔里的痛。 压抑四年之久的痛楚一齐涌上心头,搅弄他的心脏,将一颗心捏扁揉圆,痛到无处可缩。 卫景朝按着心口,忽然咳嗽两声,拿巾帕去擦时,唇齿间沾染了血色。 太监脸上骤然出现一丝惊慌:“陛下!” “太医!快叫太医!” 卫景朝没有力气说话了。 他向后靠在树干上,用力喘息着,眼底没有光亮。 沈柔,你的痛苦,是不是就像现在的我? 所以你那么恨我,甚至不愿意听我说话? 所以你宁可决绝赴死,也要将我一个人抛在这世上,从此孤独地悒悒前行。 他唇间又淌下一丝血迹。 黑漆漆的眼睛里,有泪水滑落。 太医诊过脉,深深叹口气,道:“陛下是急火攻心,忧思过度,导致气血淤塞,心脉不畅。” “若是长年累月如此下去,恐天不假年,还望陛下保重身体。” 卫景朝眼珠子微微转动,声音很淡,显然是没将太医的嘱咐放在心中,:“朕知道,你们退下吧。” 太医无声叹口气。 这几年来,他每每为陛下诊脉,都是这样的毛病,嘱咐了千百遍,却从没被当回事。 次数一多,时间一长,也便任由他去了。 卫景朝仰躺在床上,脑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沈柔最后的眼神,决绝的,冰冷的,厌恶的。 痛彻心扉。 他甚至不敢想,若沈柔以为他和洛神早有苟且。 当听到他说,没想娶洛神时,心底该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厌恶。 她一定觉得,自己爱上一个卑劣肮脏的男人,真是可怜又可笑。 窗外不知何时落了雪。 门外有小宫女惊喜的叫声。 卫景朝忽然道:“把窗户打开。” 太监们不敢违逆他,只得打开窗户,露出外头零星飘落的雪花。 卫景朝望着窗外的雪花,愣愣地,想起那夜在匈奴王庭。 好像这一生,他只牵着沈柔的手,散过仅有的一次步。 为什么不多走几步呢? 就这样走到天长地久,岁月尽头。 卫景朝吐了血,又开着窗户冻了一整夜,翌日便头疼得厉害,乃至于起不了身。 他的病情,很快传到了宫外。 生病的第三天,章懿公主孟与馥入了宫。 卫景朝强撑着见了她。 他坐在榻上,脸色白得像是见了鬼,毫无血色,勉强扯了扯唇角,“阿姐怎么来了?” 孟与馥逡巡着他惨白的脸色,无声叹口气,“怎么成了这样?” 卫景朝摇摇头,没说话。 孟与馥开门见山问:“因为沈柔吗?我听闻,那天是她的生辰。” 卫景朝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床帐,没有说话。 孟与馥又问:“你爱她吗?” 卫景朝轻声答:“我爱她。” “那你当年为何答应娶洛神?”孟与馥望着他,满眼不解,“我从没有懂过,你明明那么喜欢沈柔,为什么——” 从匈奴到凉州城,又从凉州城回京城。 这一路,将近两个月时间,她亲眼见着卫景朝和沈柔相处,很清晰的察觉到。 她的弟弟,很喜欢很喜欢那个叫沈柔的姑娘。 他总会默默将目光投在她身上。 看到她时会笑,会注意到她所有的不舒服。在路上碰见一根草,都要喊她来看一看。 后来回了京城,他答应和洛神成婚,孟与馥便不大理解。 但是她一个无权无势的柔弱公主,在诡谲多变的朝局中没有任何说话的权力。 卫景朝闭上眼,“是我蠢。” 孟与馥定定望着他,“若是她还活着,你会怎么办?” 卫景朝睁开眼,楞楞想了半晌,道:“若是她还活着,我愿意折寿十年……二十年。” “阿姐,纵然我死了,她活着,也是好的。” 他说着说着,心口又是一疼,唇角很快溢出一丝血色。 那一丝血色,刺眼至极。 孟与馥不忍地偏开头,不知道在想,挣扎了半晌,轻声道:“她还活着。” 卫景朝面无表情,“阿姐不必安慰我。” “四年了,我能承受。” “我没有骗你。”孟与馥难过道,“那年她跳入曲江池,是我让人把她捞走的。” 卫景朝抬头看她,似乎忘了如何反应。 孟与馥垂眸:“那会儿我和五城兵马司江大人正在曲江池下游垂钓,见有人漂过来,便央求江大人把她捞了上来。但沈柔哀求我,让我送她走,我便没有告诉你。” 她说的详细,有理有据,很是可信。 卫景朝几乎是瞬间从榻上弹了起来,嗓子里跟堵了棉花似的,半晌硬撑着开口:“她现在,在哪儿?” 孟与馥垂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捞上来的,还有沈元谦。”孟与馥轻声道,“他们兄妹两个一起走了,我不知道去了何处,没有问。” 卫景朝脸上,呈现一种又哭又笑的奇观。 嘴咧着笑,眼睛里落着泪,脸上的肌肉似乎不知道是该随着眼睛走还是随着嘴巴走,奇形怪状地牵扯着。 连嗓子里的声音,都像是破风箱里发出的呜呜声,稀碎的,不成音调。 他几乎是赤着脚下了床,就要喊人去找沈柔。 可是一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激动地几乎要哑掉。 孟与馥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你不要急着高兴。她走之前与我说,不想再见到你,求我替她保守秘密。” “景朝。”孟与馥叹口气,叫出这个已经许久没有喊过的名字,“你伤透了她。” 卫景朝的背影又僵又直。 半晌后,他缓缓道:“我知道。” “所以我要把她找回来,好好补偿她,好好爱她。” 孟与馥不知道在想什么,骤然笑了声,笑声中带着讥讽,“你这样自负,难怪会酿下大错。” “卫景朝,若你不是我弟弟,今日便是病死在这里,我也不会管你。” 卫景朝回头看着她,眼底泛起一丝哀求,就像数年前那个跌落池塘的幼童,哀求地看着她,“阿姐,你帮帮我。” 他那双眼睛,从来都冷冷的,深邃地叫人不敢逼视。如今面对信任的姐姐,却软了神态,可怜至极。 孟与馥心下不忍,道:“你先让人下告示,找到她,再说其他的。” 卫景朝抬头:“我可以找到她,不用告示。我去查……” 孟与馥恨铁不成钢的瞪他:“怎么,你是准备用你的权势,找到她,逼迫她,给她一个惊喜?” 惊喜两个字,真是充满无尽的嘲讽。 卫景朝心里难受,哑声道:“可是我怕告示一贴,她看到了,会跑。” 孟与馥叹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那样聪明,不会跑。你只管下你的告示,总要让人先看到你的诚意,才好说其他。” 卫景朝从未如此听话过,慌张地铺了纸,提笔匆匆写下一篇短文。 孟与馥看了一遍,猝然叹口气,道:“就这样吧。” 他所写,并非传统的告示,反而像是一篇剖白心迹的文章。 她的心,随着这篇文章,变得又酸又软。 若是沈柔见了,或许也会心软……吧。 孟与馥并没有多少底气,只是无声叹息。 卫景朝匆匆从一旁的矮柜里掏出一堆画轴,打开来一个一个看。 孟与馥瞥一眼,看到这些全是沈柔的画像,张张都惟妙惟肖,顾盼生姿。 卫景朝挑挑拣拣半晌,才找到一张最像的。 泰安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宫中下了一道旨意。 将那篇短文和一张画像一起,制成告示,张贴于全国各郡县,若有人能找到这位姑娘,便赏金千两。 三省六部众人都看到了这份诏书。 沈柔的名字,他们暂时还忘不掉。这位昔日平南侯府的独女,是他们陛下的未婚妻,更是早逝的逆臣之女。 有人进宫去见卫景朝谏言。 却被卫景朝三言两语堵了回来。 这位文治武功冠绝古今的君王,丢下以往对皇权的维护,冷着脸告诉他的宰相。 “若是再有人反驳半句,这皇位便由爱卿来做,朕做个平民,去找她也好。” 他眼底,全是认真,并非气恼之言。 于是,朝野再无人敢言语半句,任凭这道荒唐------栀子整理至极的诏书发往各县,贴于各地。
第86章 荆州城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时值冬日,潮湿的冷气一阵一阵扑到胸口。 沈柔抱着一沓书,从书坊中走出来,驾轻就熟地往家中走。 走了没有两步,一阵锣鼓声震天响。 只见几个县衙的衙差高举黄卷,越过长长的大街,奔向闹市的公告栏。 隔着不多远的距离,沈柔却没什么兴趣看,淡淡收回目光。 新朝初立不过四年,常有政令下发,每每牵扯到百姓,便会张贴告示,昭告天下。 不过这些政令与她没什么关系,她一不种地,二不经商,全靠给书坊戏楼写些话本和戏文。 沈柔漫不经心往家走。 身后衙差的声音响亮至极,“圣上旨意,若有寻得画上女子者,赏金千两。” 沈柔脚步微微一顿,目光下意识落到刚刚张开的画卷上。 那张画卷上,纤毫不差是她的模样,只比如今的模样更稚嫩些,一双眼睛澈如清泉。 沈柔下意识拿书卷遮住自己的脸,但亦是徒劳无功。身旁已有人将目光落在她脸上,皆瞠目结舌看着她,却不敢吭声。 书坊掌柜凑热闹跑出来,看到告示栏,下意识看向沈柔,结结巴巴道:“这……沈娘子……这……” 怨只怨,沈柔的美貌令人见之难忘。 如今望着那画卷,荆州城里但凡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认不出来的,纷纷都哑了声音。 衙差们也愣住。 没想到,世上还有树洞送上门的功绩。 沈柔抱着书,定了定神,平静道:“掌柜的,我先回家了。” 说吧,竟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缓步往家中走。 身后的告示和衙差,都没能得到她一个眼神。 没有人拦她。 告示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画上的女子是昔日的平南侯独女,圣上的未婚妻,身份尊贵不凡。 若是见了她,都好好侍奉着,万万不可伤她分毫。 沈柔的背影逐渐远了。 衙差们如梦初醒,飞快地揭了告示,匆匆骑马回县衙,禀告县令大人。 沈柔回到家中,坐在堂屋里,一张脸逐渐变得冷淡,毫无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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