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珵将人带去了客厅不便留着,便出去了。庄子小,也未用多少时间来了位女大夫,李青溦的脚未见严重,开了药酒,只叫她好好养几天瞧瞧情况便罢了。 好在没什么大毛病,梁嬷嬷松了口气,将人送出去又折返,便见李青溦坐在一边的藤椅上,半伸着腿搁在隐凳上。 她鸦青色绣月白色梅花的裙散着,玉似的脚腕发青,瞧着有些肿胀,底下几个侍女帮她上药。 当是有些疼的。她白净的脸汗溶溶的,却一声未吭。 梁嬷嬷在张皇后身边待得久了,什么样的妖魔鬼精没见过。今日这样的事情见她也不矫情也不拿乔,倒是对她有几分好感。 李青溦瞧见她进来,叫手下的几个人停了动作,笑着行礼:“是我今日自己不小心,倒是叨扰嬷嬷这么晚了还忙乱。” 她一张脸很是明艳,神韵悠长姿态舒展,饶是同她一个婆子第一次见面也无一丝傲慢,不见拘谨又落落大方,如何不喜欢? 梁嬷嬷再想想太子殿下对她的态度… 殿下自然同往常一般的清冷知礼,但仔细瞧却有在意。 她如何不了解他的为人?看着是清冷平和,温润有礼,有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实则这也是城池壁垒,叫他对一切都淡淡的。 不若一国储君,如何已加冠东宫仍是空荡呢? 此事若是换个女子,太子殿下别说碰着,许只会远远避开,一眼都不会投过去。 她小时便照顾殿下,希望他万事皆好。更何况,这李家的庄主姑娘,她也是真心喜欢。 念至此,她脸上的表情更显慈爱,紧走几步忙忙地搀扶住她:“这般虚礼岂不是折煞了我,姑娘不必执着于这些虚的。” 梁嬷嬷真是有心拉着她多说些话,多打听打听,只是她腿脚刚遭了罪,她也心疼不愿多打扰她,又想着殿下喜欢的姑娘自然是世上一等一的好,只短短说笑几句,便嘱咐她早点睡了退了。 到底是夜深露重,李青溦等人忙碌了一日,累的不行。清霜熏了绣被熄了灯。 李青溦睡下,她们也去外间歇下了。 庄里头清净悠然,样样都好,只是蚊虫多,好在临睡前熏了绣被,倒也未被叮咬。 只是蚊子喧闹,她的腿又有几分疼,实在睡不着又不好叨扰卞嬷嬷等人。 她顺着双层的纱帘子看出去。 天幕沉黑,檐角廊下搁着几盏风灯,远处的星极其疏渺。 原来天上总会有这样好的星子。 -- 李青溦腿脚不行,只绮晴清霜几个带着人去打听静庄的事情,到底也问不出个什么只能耽搁下来。 她不想闲着,在端庄里头已是将养了三两日。她自觉着自己没什么事情,已经可以行走,只是卞婆婆同梁婆婆二人仍担心着不叫她乱动。 不让动便不让动吧。 李青溦仰靠在红花蓝叶织锦褥垫上,手里头捧着本传奇。 一边的炕桌上摞着好几碟子吃的:蜜饯银杏、樱桃、金枣,双色豆糕、豆沙卷、翠玉豆糕。 都是梁嬷嬷叫人送进来的。她真是热络地过了头。怕她闷,时不时地给她送话本来,怕她饿着,一日六顿果子。 这样的好意让李青溦不忍拂,却好像也误导了小翠。 李青溦手里头的书刚翻了几页,窗户啪嗒一响,小翠贼头贼脑的进来,落到窗前的桌子上,将叼回来什么蜻蜓蝴蝶小翠鸟一溜儿地放在她面前桌上。 小翠,好大儿,怕是不能要了。 它见李青溦日日不动弹还被人投喂,自认为她丧失了捕食能力,日日早起给她叼些蝴蝶蜻蜓回来。 李青溦头一天是吓了一跳,日日如此怎么还能不习惯? 瞧见桌上的东西,她只面不改色地站起身翘着腿用帕子裹了扔出去,回来盥了手又继续看书。 小翠落到一旁的四季屏风上蹦个没完,也不知是不是伤心。 它是不是伤心李青溦无暇多顾,她又翻过一页书突觉出几分郁闷糟心来。 —— 翌日,李青溦醒来屋中郁郁的,不知早晚。听见外头似有流水,北窗廊厅前似传来窸窣话音。 她行几步,半坐着矮几推开北窗,便看见窗外雨线如麻,春岩流水。好几道衣青着绿官服的站在正房柱廊前,脸上都带着些笑意。 一道浅绿色织锦绣梅团直裰的修长身影背手站在一侧的竹窗下。 李青溦觉着奇怪,那样多的人,他却总有一种独特气质好像格格不入,又好似与世隔绝。只站在那里便自带气场。若不是李青溦能瞧出他身上八品的浅绿官袍,自当以为他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她低声唤他。 陆珵正站在一边,冷不丁听见一把泠脆的声音唤他,侧头看去便见一把细白的手支开东房北面的和合窗,窗前花枝横斜,她半张润生生的脸探出来,端的是人比花娇,她冲他挥手。 陆珵四面一眼,披雨行到窗前。 几滴细雨从窗棂上溅下,滴在她鸦青的睫上。陆珵走前几步,侧着身子遮住雨,问道:“怎么了?” 李青溦一双乌漉漉的杏眼打量他一眼,瞧见他颈上好几片红痕。因他冷白,瞧着很有几分触目惊心。她指了下:“你脖颈怎么了?” 陆珵轻碰了下,也未多着意:“许是蚊虫过多。” 确是多了些,李青溦这几日也未睡好,只是不像他这样似的一大片,瞧着像是摔了似的呢。 李青溦思忖片刻,又问他:“你们工部已巡视完职田了吗?可有什么情况?” “差不多,某些官庄的佃户不是使小吏,是自耕农。按理说日子要更宽一些,只是有些人倚势增租,他们除了交官家定额租,另还另交职田草和脚钱。前不久又新立名目为桑课。这些增税都是交给职田属官。(1)” “这些人当真是不折不扣的国蠹。”李青溦冷哼一声,“如此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她形容的贴切。陆珵半晌道:“许是重配职田,重定赋税罢。” 田地问题向来没有妥帖的法子,无论如何总是疲民患苦。 二人一时都未说话,四周唯有雨声琤琤淙淙,远处几个官员互相作揖道别。 李青溦瞧见问道:“你们这便要回去述职了吗?” 陆珵摇头:“并非,清明将至,假宁之节,休沐七日。” 李青溦竟忘了这个,不由微怔算算日子,这才想起来确是要到清明了。 清明赐火祭祖,也不知她爹爹会不会想起给她娘祈福。 她沉眉想了会儿,想起她回来那日是求她爹爹去上清寺进香,他都搪塞未去。今年的清明他又怎会挑了空去呢? 她沉默片刻。到底是叹了口气,轻声道,“今年也不知如何给我娘放灯祈福。以往在并州时,每逢清明我都会同几个表哥放荷花灯给我娘亲祈福。今年回了京城,却受困此地。” 她话音沉沉,眼睛一眨未眨只神采散了一半。 陆珵一时未语,半晌道:“古绛镇上每年清明也有赐火放灯的,只是你前些天受了伤。” 只是她的腿脚终究不妥。陆珵话音有几分犹豫。 李青溦听得古绛镇可以放灯,眼神便亮了起来。 立马笑言:“我的脚未见严重,今天已经好多了,只是大家紧张才养了这几日,倒是险些将我给养病。不信你看。” 她将窗子支起来。 陆珵看进去,她着一件鹅黄绣白玉兰锦裙。从矮几上下来,锦裙同地下栽在青瓷盆的蕙兰招展在一起。 她轻轻走了几步,回头睥他,润泽的红唇带着一丝笑意。 陆珵移开视线。 半晌道:“你若是想去,后日可以叫陆柃陪你去。” 李青溦一愣,眼睛一下瞪大:“柃妹妹来吗?” 陆珵看她一眼,微微点头。 陆柃知他休沐,早就来此地叫人来传了三四次话了,他母后如何管得住她?是陆珵不准她才不敢来。 只是他看不得她如此失落的样子,一时心软。 也不知陆柃来了,还要怎般闹腾。想到这里,陆珵不禁想叹气,转念又一想。 算了,应了便应了。叫她多带些暗卫,过了这七日的休沐日,再快快把人送回去便是了。 —— 至次日午间,小雨依旧未停。 李青溦正和卞嬷嬷在屋中坐着。屋里的丫鬟研了香粉做荷包。 绮晴从外头进来吩咐:“陆姑娘来了。” 一时便瞧见陆柃进来。她这日着了件天青绿垂柳暗花绸缎长裙,外头月白兰花刺绣交领褙子。瞧着倒是娴雅,只是掀开帘子几步和娴雅又沾不上边了。 李青溦不由失笑:“这不是陆家六姑娘么,怎么就踩着风火轮进来了。” 她起身迎她,陆柃忙忙又把她扶着坐下,从手里头拿过一个小瓷瓶递给她。 笑言:“你这人,亏我还惦着你脚伤,特意给你带了我家的这个玉舒膏呢,你倒好上来就打趣我。” 李青溦接过来拧开轻嗅,闻着清香,知是好药也不同她假客气,叫一旁的绮晴收了起来。 又笑道:“你连我伤着都知道了,什么样的小事?你四哥当真是什么都说是不是。” 陆柃也觉着奇怪。 她皇兄来了南郊后,她便拣了时间问了她母后,还当真是她姨母属意青姐姐做媳妇。 这倒是也没什么的,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 真正让她心歇的是他皇兄那日的态度。她如何不了解他皇兄这个人,既是说出的话,基本就是定了心,绝无可能的意思。 她虽觉着有几分遗憾,可也没有办法。只是她同李青溦投缘,即便是不能做一家子,自然也能做好朋友。 她这般宽慰了自己两天,渐渐地将此事放在了脑后。想着皇兄和青姐姐都在南郊,自己久未出门,闷得很,也想去玩几日。 她磨了好久,娘亲都松了口,偏偏她皇兄驳回了一次又一次。 她正头大,冷不丁她皇兄竟同意了。 还又递了信说青姐姐受伤的事情。虽只这么短短一句。 陆柃知他四哥心沉,意思就是叫她取药来。 却足够让她多想。毕竟她四哥那个人若无必要,是出了名的言简意赅,说出这么一句简直是破天荒了。 远远地陆柃便嗅到了瓜的味道,又闻二人住在一处,不用别人催,早早地便来了。只是看见李青溦伤着,还是有几分心疼。 姊妹两个多日未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李青溦将自己在静庄发生的事情告诉陆柃,陆柃又说了些京城的见闻。二人笑笑闹闹地,屋子里一下子有声有色起来。 吃过中饭消了食。二人歪在一起。 窗外小雨细细簌簌,竹窗旁的红花裹着雨沉沉地落在地上。 突窗帘一动,小翠从外头回来,将几只蜻蜓叼到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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