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特意来说。又如何叫众人在外头等了有一个多时辰? 屯田郎中林忠须发已尽白,站了良久不由一个踉跄,险些未站住,王进一把扶住他。 几人顺着中道往外行。 行于午门,林忠叹气道:“陛下夜里留信王于书房中,可见恩宠。” “古来有国家者必有嫡庶。庶子虽爱,不得过嫡子。如当亲者疏,当尊者卑,私恩害公,惑志乱国啊。(1)” 陆珵抬眼看向林衷:“林卿慎言。” 林忠抖了一下尽白的须,叹了一口气。 “老臣这个岁数慎不慎言又有何区别?陛下醉心编写《括地志》,又常召见司天监的人,可眼下之地未有解决之道,想那样远又有何用啊。唉。” 陆珵一时未语,遣自己的人先将林忠送了回去。 正要踏月回东宫,突宁建殿的小黄门过来,言皇后有请。 作者有话说: (1)摘自《旧唐书》
第32章 宁建殿。 几个小黄门将陆珵引进殿中。 绕过黄花梨雕螭龙青玉插屏。影高银烛, 一线沉香袅袅直上。 侧厅。张皇后装束简朴,只一件银线绞珠软绸褙子,浅色锦裙。正倚在炕桌上看书。 陆珵交手见礼:“母后安好。” 张皇后让人上了茶果点心, 屏退侍女, 叫他坐下, 仔细打量叹了口气:“又清减几分。” 想也是, 涉及宗庙社稷之事,如何轻易的了?只是当朝后宫女子不可参政,张皇后不好妄议,到底是没多问什么。又见他额角有细汗, 一身直裰略有褶皱, 摘下护甲轻轻地抻了两下, 又叹了口气。 晚间之事, 她已听人说了。 太子风尘仆仆地从那南郊回来,只等着述职, 偏偏陛下传了信王, 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生生叫太子和一干工部的在阶下等了一个多时辰。 见屋里无人,张皇后轻声言语道:“都是陛下骨肉,即便不论尊卑嫡庶,当做得到无别才是。哪有召了一个儿子议事, 让另一个儿子等着的道理。陛下的心啊,到底是太过于偏了些……” 信王乃德妃陈氏之子,比起张皇后, 陈氏乃庆帝表妹, 二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陆珵轻轻摇头:“人之爱子, 罕亦能均。何况官家。只是小事, 自然无妨。” 张皇后知他性子,到底也说不出什么。 母子两个说了会话。 陆珵打量四周,问道:“母后,怎不见柃儿?” 她比他要早回京城,若是平常,瞧着他在宁建殿早就蹦跳着来了,今日竟不见人。 张皇后道:“说是去小姐妹家中过立夏日。下头人回话在那礼部员外郎李府,当是去寻李家大姑娘了。” “这李家大姑娘回来地倒是好,不说别的,倒让柃儿寻着个玩伴。”她轻笑了几声,“说起来我倒是想起来,前几日听你妹妹说起,你去南郊,还救了李家大姑娘?” 陆珵摇摇头:“是她自己机敏应变,儿子并未做什么。” 并未做什么,下头人怎会说呢? 张皇后也不纠结,倚着青缎引枕,笑道:“无论如何,她既是你姨母属意的儿媳,以后想来就是一家子人。有什么的你多照拂一下也是应该的。” 陆珵匀停的下颌微低,喉结轻耸,正想回话。 便听见外头宫人禀报:“宝华公主回来了。” 一把清亮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阿娘!” 陆柃从外头进来,裙角翻飞,倒把门口架子上睡着的鹦鹉都吓了一跳。她一进来便瞧见陆珵,瞪大眼睛,挤到张皇后身侧坐下,雀跃道:“皇兄竟也回来了!” 陆珵应了声。 张皇后瞧陆珵一眼,笑道:“难得今日一家子都在,想必还都未用过晚膳吧,在阿娘这里用便好了。” 陆珵加冠后,少留在皇城里用晚膳。听张皇后吩咐,一面觉着于理不合,侧眼看张皇后的神色,只是应了声。 张皇后笑盈盈地叫了宫女摆饭,众人净手移步外厅乌木花梨心条案前。 等摆饭的空当,他陆珵仍是正襟危坐。 陆柃长在张皇后身边,性子张扬跳脱,张皇后素日里也不爱拘她。她只觉得他皇兄过分板正了些。 瞧他一眼,突眼神微转,计上心头,笑吟吟地出口。 “阿娘,我今日可得了好东西呢,是串珠子呢。” 张皇后有几分好奇,笑道:“你自小就不爱什么花儿翠儿的,什么东西能叫你夸上一句好?” 陆柃在身上摸淘,取出一副手串儿来,笑道:“母后请看。” 张皇后看过去,瞧见是个南红珊瑚红豆串子,倒是吃了一惊,笑道:“你竟喜欢这个?阿娘这里多得是呢,怎也不见你要呢。” 陆柃笑道:“这个不一样,这本是裴六姑娘送给李家姑娘的。” 陆珵神色未动。 陆柃又笑道:“只可惜李家姑娘已经有一串心头爱的,是别人送的呢。” 她将心头爱三字咬地倒是重,陆珵睇过去一眼,陆柃得意地回看一眼,“阿娘和皇兄想不想知道,这香串儿是谁送……” 她话未落,一旁的陆珵突道:“食不言。” 张皇后听不太懂,以为是她们闺中女儿们的什么哑谜,只是笑着。一时听陆珵打断,她倒是好奇一眼。她这儿子性子平和清冷,倒极少有打断人的时候。 只是菜品已上桌,倒也不便多问什么,众人动筷。 最近几月宫中禁令奢侈,原本晚膳菜品缩减一半。陆珵自小是储君,被授之道向来是慎言语,节饮食。也不影响什么。 张皇后出身翰墨清贵之家,宁建殿向来也未有什么大鱼大肉的习惯,陆柃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众人用过,陆珵告退。 一旁的陆柃忙站起身,笑言:“我送皇兄!” 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宁建殿。 陆珵回头一眼。月逾朱墙,宁建殿庭院深深掩在暗处。虽灯烛荧煌,远看便是精心织就的大罗网。 陆柃脚步杳杳跟在他身后:“后日明湖有饯春画舫,我邀了青姐姐去,皇兄也去吧。” 陆珵思索片刻,缓缓道:“有事。” 陆柃笑道:“只是戌时开始,那时天都有这样黑了,皇兄能有什么事情?再言,皇兄为南郊之事都脚不点地的忙了有多久了?歇一歇自然没什么的。” 陆珵并不松口,只迎头往前。 陆柃为自己的皇兄真是操碎了心。见他如此,如何不扼腕叹息,低声道:“若皇兄不答应,我可将香串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阿娘,叫阿娘管此事。” 陆珵回头看她:“事情的起因也只是李家姑娘忘带荷包罢了。” 他一双清透的眸子没什么表情。 “此事本就是你捕风捉影,强媒硬保。你若说了,母后却少不得诏她进宫问询,她虽比常人聪慧机敏,到底是普通人,未必愿意来。” 陆柃见他神色严肃,与往常不同,一时不敢多说什么,只皱紧了眉头,低声道:“如何就是我捕风捉影,难不成皇兄当真问心无愧吗……” 她话音刚落,对上陆珵的视线。到底只是哼了一声,“好了,此事我不提便是了。” 身后小黄门远远跟着,陆柃随着人走回去。 —— 翌日述职后,陆珵整合南郊各类案牍递官家,自免不了同众人议论鼓唇。忙了整整两日,日日都等着天黑尽了才出门。 正是立夏时节,天一日热做一日。只是太子殿下夙兴夜寐焚膏继晷,众人如何好意思早歇? 又忙了一天,连林郎中都看不下去了。 这日傍晚,犹犹豫豫地叫住陆珵:“殿下这几日当真辛苦。” 陆珵不知何意,应和几句:“诸位大人也辛苦。” 林忠咳了一声,又道:“只是做事,当需讲究策略。缓事宜急干,敏则有功;急事宜缓办,忙则多错(1)……职田重定之事虽急,当也没那样急,更何况,今日乃是立夏日,陛下特给半日闲假,殿下正是年华正盛之时,也不好日日在班房里头拘着……” 身后一众人皆点头附和,陆珵倒一时忘了今日有半日闲假,又注意到班房众上了年纪的皆脸面青白,一副苦熬良久的样子。 众人皆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色,陆珵当下便应了一声,略收拾便率先走出班房。 外头已是傍晚,仍有几分热。 天色黯淡如同被泼了隔夜茶一般,透出一股陈旧感。 陆珵前行几步,上了轿子。吩咐外头的景三:“回东宫。” 景三应了一声,车驾缓慢从中道驶出。 陆珵曲指轻叩车窗,正闭眼假寐,突听见外头轰然一声。他睁开眼掀开车帘。 远处天碧星河,火树银花。 景三见他掀帘,道:“是明湖那边正放烟火呢。”他笑一声,“那头有京中各商会包下的饯春画舫,上头有许多乐伎伶人踏月歌舞,很热闹呢。” 景三话音也有几分向往,轻言笑道。 “虽是比不上皇城宴上乐伎,可也胜在人多热闹。反正今日时辰还早,殿下要不要去瞧瞧?听说宝华公主同裴家柳姑娘、李家大姑娘也去了呢。” 陆珵未语,一双清透的瞳映着天上四色宝光。 —— 明湖之上。 夹道两侧的树上,每株悬灯数盏,又用五彩纸和绢布黏在在树枝上。花灯灿灿,亮如白昼。 桥头桥上人摩肩擦踵。 远处一艘画舫停在桥下,远远地,只瞧见画舫上水晶玻璃各色风灯如银花雪浪,暗流明灭地投映在湖面之上, 画舫飘香,里头隐有人影踏月歌舞,又有丝竹歌声。 李青溦从袖中拿出团扇轻扇,她向来不耐热,额角一层亮莹莹的细汗。 她身旁,陆柃同裴江月站一侧。 桥底,有不少货郎推着货车奔走。 素日里陆柃是最喜欢瞧货郎手里头的琳琅东西的,只是今日不知怎的沉着一张小脸,就连那双凤眼也微微垂着,瞧着有几分怏怏的。 李青溦不明如何,问了几声。 陆柃也只是摇头说是天热。 李青溦也热,画舫映着凌凌波光,帷幔漫舞,应该凉快,只是到底是不知如何上去。 她瞧见桥上有许多游人乘坐小船登画舫,未久又下来。 不由好奇道:“他们因何可以上画舫呢?” 作者有话说: (1)格言联璧
第33章 画舫有三层, 灯烛荧煌,仿若仙宫。 陆柃远远瞧一眼,道:“姐姐有所不知, 这画舫乃是京中大商会共同承接, 上头的乐伎具是名家。年年饯春会, 游人若想上画舫, 需得与舫上乐娘会武呢。” 李青溦不精音律,怎好意思同名家行首一较高下,听了这话面上有几分可惜:“我的乐技稀疏平常,想是无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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