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起来,他同这个女儿素来不大亲厚,他一直觉着这个女儿不像他,也不像县主,性子过于傲气,也过于倔强了一些,后来因县主病故之事,父女两个更是心有芥蒂多年。 李栖筠永远记得,县主葬礼最后一日,平西王府的拿了他在正厅,搬了春凳来,直打的他皮开肉绽。 她那时病了多日,勉力支撑出得门来了正厅。他本以为她是替他求情的,可她并未说话,只是站在一旁,也似今日这般,冷冷地垂下一眼。 过了多年,李栖筠还是能记得那冰冷坚硬,似是冰锥一般的一眼。 小周氏站在李栖筠一旁,也看见了李青溦脸上的神情。 她这几日很有几分心惊肉跳,心神不宁,可明明所有事都在她自己的掌控之中…… 她一直不知为什么,今日见了李青溦脸上的神情,她才发觉——她惧怕她。 这几日,她定然是忽略了重要的东西。 小周氏蹙眉沉思良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忽略了什么。 李毓秀不知小周氏和李栖筠的想法,只是看着李青溦这排场颇有些沾酸带醋的。见她走前,敛衽行礼。 众人神色各异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哼了一声:“大姐姐这几日在平西王府中倒是躲了一波闲,明明是自己的婚事,倒累地父亲母亲好生忙碌。今日的情景也是的,族长和父亲母亲在家祠等了这样许久,大姐姐才这样不紧不慢地来了,可见怠慢。” 她还以为是往常同李青溦拌嘴,却丁点没有眼风,不知晓今时不同往日,李青溦的身份已大不如前,不叫她跪着回话已是对她们极大的宽容了。 小周氏听了她这话心头咯噔一声,正要找补几声,抬眼对上李青溦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一旁女官走前几步,冷笑一声:“快快来人,将这人堵了嘴赶出祠堂去!” 李毓秀厉声道:“做什么?我是伯府的二姑娘,自家的家祀,我如何要被赶出…唔……” 她话音未落,便被几个女官架住,要遣出祠堂去。” 一旁的李栖筠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忙挡在李毓秀面前:“此乃二女,是家中平妻所生,性子是有些顽劣,对……”他停顿片刻,看了李青溦一眼,“对太子妃多有冲撞,只是都是无心之失。只是这般赶出祠堂也许于礼不合。” 那女官笑一声,“既是家中人,那便更不应该。太子妃殿下仁慈,逾越之举未追究什么,只是今日场合除却李家新妇家祀,却也是太子妃的家祀。李二姑娘竟敢在祠堂之上指点太子妃殿下做事,犯得是天家的忌讳。未免做出更大的错事,还是将二姑娘请出家祠的好。” 李栖筠只觉着脸上火辣辣的,似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般的,看了李青溦一眼,轻声细语:“溦溦,她好歹是你的妹妹,咱们是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若当真如此做,传出去叫旁人怎么看?” 一家子?李青溦觉着可笑,不由自主地扯了下唇角:“该怎么看便怎么看。对了,爹爹不若叫人将李曦也带下去,若是叫女儿的人送出去,磕着碰着便不好了。” “……你…真的好得很!” 李栖筠当着李家族长等人,只觉着面上无光抬不起头。 李青溦视若未见,问李族长:“吉时已到,族长,家祀可要开始?” 李老爷子正掖手站在一侧,看似恭谨,实则暗悄悄地在一旁观察局势,他并非虚长这么多年,又是一族之长平日里最会权衡利弊,见太子妃与这忠毅伯夫妻似有嫌隙的样子,当下心头便有了成算。 听李青溦这般说,笑应一声:“这便开始。” 他走在李青溦右后侧,同她一起进了祠堂。 祠堂锦帐绣幙,香烛辉煌,一层层的列着神主,诸人分昭穆排班站定。 青衣乐祭,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 未久,礼毕,乐止。 平日里的祭祀到此便能结束,但新妇拜祭,还需在家祠中饮过家中备好的流光饮和青团,然后向父母跪拜,听父母嘱咐。 李青溦饮过酒,拜李栖筠。 李栖筠垂下眼看她一眼面色复杂:“尔今往大内,夙夜谨慎,勿违君命;戒之戒之,夙夜恪勤,勿或违命。” 李青溦应过,接下来便是跪拜母亲。 李栖筠今日可当真是受够了气,又在族长族老面前跌了这样大的份。到底李青溦是自己生下的,即便他李栖筠如何无能,怎能叫她踩在自己头上呢?他郁结在心,不愿轻易咽下,只是沉着眉目逞为父的威风。 “李家人口不多,你娘亲又早去。我多年未娶,这么多年也只是辛苦周氏事事周到打点。便连你被纳太子妃,家中各式繁复也都是周氏辛苦操劳。总而言之以后她也是要扶正的,你跪拜她,听她嘱咐自然也是一样的。” 他话音刚落,四周一片寂静。 小周氏又惊又喜的声音响起,不敢置信道:“这,妾……” 她话音刚落,一旁李青溦突一声冷笑:“做梦。” 李栖筠脸色铁青,问道:“你说什么?” 李青溦直起腰来:“我有母亲用不着她来做,而且她不配做我母亲,甚至,她都不配站在此地。” 小周氏脸色一白,她先前见李毓秀和李曦都被遣出祠堂,便知晓李青溦会有发难,已是有些防备了,只是未想到她说话这般难听,一时间心头怒火重重,眉头都红了几分。 她强行抑住情绪,面上不显,泫然欲泣的样看向李青溦:“太子妃若对妾这个姨娘有成见,直接叫家主休了妾、五花大绑将妾投身族狱抑或是投身大牢打死了事!妾人微言轻自然不会说什么,只是求太子妃放过曦儿和秀秀,他们可都是郎君的亲骨肉,太子妃的亲弟妹啊!何苦受到这般的为难?” 李青溦觉着可笑。她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做戏,是觉着李栖筠会护着她,而她,会被掣肘于可笑的亲情中,像以往那般一次又一次地放过她。 可惜永不会了。。 李青溦乜斜她一眼,浅笑道:“是有成见,只是姨娘也别忙,想必你马上便能得偿所愿。” 小周氏先前的话,只是激得李栖筠怜悯于她,然后更加厌恶李青溦,可她不知为何李青溦会这般说,一时蹙眉。 李青溦笑道,“爹爹想必不知周氏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 小周氏听了她这话心咯噔一下往下掉,嘴却还硬着:“太子妃这话,妾却听不明白了……妾这些年一直周全家事,相夫教子,不知是做了什么,惹得太子妃殿下这般言论?” 李青溦:“周夫人若是自己同爹爹招认,看在爹爹的脸面上我会从轻发落。” 李青溦说这话定然是知晓了什么,难不成是她典当县主嫁妆之事?还是别的? 小周氏心中有些慌张,掐紧了手心叫自己冷静下来。小丫头片子能知晓什么,顶多知晓她动过县主的嫁妆,旁的她如何知晓!危言耸听罢了! 想到这里,小周氏哼笑道:“大姑娘叫妾招认什么?妾无话可说!”。 “好一句无话可说。”李青溦轻声笑一声:“周姨娘不知晓要招认什么,我便替周姨娘回忆一番。” 李青溦莞尔,从一旁的女官手中取过一本册子,缓缓开腔:“天源十三年五月八日,于顺福兴典当行,典当《圣人临流抚琴图》,天源十三年五月十八,典当黄仿古纹玉双耳瓶、刻四字楷书青白玉盘、青白玉童子戏水水洗……十三年七月初三,典当翠玉灵猴献寿坠。这一桩桩一件件,典当行的票根俱在我手,东西也在我手中。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地记了这么多年,你典当了我娘亲多少东西,折价几何。” 小周氏听见当真是这件事,心微微放下来,随口道。 “东西妾已赎回了大部分,只零星几件妾也是补了别的的,怕是只那几件也不值当定妾的罪吧?”小周氏指着李青溦,哼笑一声,“而且此事,郎君也是知晓的!” “哦?原来爹爹知晓?”李青溦看了一眼李栖筠。 “行了!”李栖筠听她们只当她们说得还是小周氏挪用县主的嫁妆,周氏固然有错,可李青溦不留情面,这样的场合说这些,当下沉着脸打断了她。 “什么事也不值得这般的大动干戈!以往家中是有过难处,周氏曾借用过县主留下的东西,那又如何?她已全部补齐,也值得你在这样的日子闹得家宅不宁,你便安了心?” 李青溦觉着十分可笑,轻笑几声看向李栖筠,“只有丝毫没有原则的人才说出这样的话来,视偷为借。” 李栖筠火冒三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别以为自己做了太子妃,便翅膀硬了,可以不忠不孝,罔顾人伦置孝悌为无物!”李栖筠以手指她,厉声责骂。 李青溦轻笑:“爹爹久在礼部,怕是不知晓当今政令,妾室侵占主母产业如何算。” 自几人吵开,李老爷子便很有眼色地遣走了家中女使和族老;他则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地,听见李青溦说到这里,撸了下胡子在一旁开腔。 “妾室侵占主母产业按盗罪论罚,轻者杖责,重则黥面,处流刑、谴行、死刑不一而足。” 李栖筠道:“你这般是想吓唬谁?已是补全了的,我既要抬正周氏,她便是你的长辈,岂容你这般诋毁的!” 李青溦突冷笑:“当真补全了吗?可若周姨娘赎回去的本就是赝品如何?” 小周氏一怔:“你!你胡说八道!” 李青溦水红的唇弯起来,笑意吟吟:“早知你不信,便叫人证物证来便是。” 小周氏一愣,未久,几十个伙计抬进二三十口箱子,停在祠堂前院门前。 那些伙计倒是些生面孔,为首之人一身蜀锦长袍,紫金冠,手拿一把玉骨折扇,通身富贵,身量高挑,正同李青溦身边的几个大丫鬟说话。 小周氏瞧他十分眼熟,眯眼打量一眼,突如遭雷击。 这不是她拿去抵押屋契那顺福兴做主主事的东家吗!她当日听众人唤他乔二郎君,知晓他是京城皇商乔家的郎君。 同行相轻,小周氏以往从未听说过乔家同宋家有什么生意上的往来,这才放心地将抵押了房产。 可,这是怎么回事? 小周氏脸色惨白。 还不等她反应,几个女官又将两人扭送至祠堂。二人一左一右跪在地上,是那北苑的刘嬷嬷和刘通。 李栖筠一头雾水:“你们不是周夫人身边伺候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周氏也呢喃道:“是啊,你们如何会同太子妃在一起?难不成是太子妃同你们说了什么?” 刘嬷嬷叩首磕头,支支吾吾出声:“夫人,您,您还是早早地招了吧!回头是岸,奴婢已将自己所知都告诉了太子妃!” 她不敢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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