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世泽眸光微转,回以含笑道:“那自然是好,不过这些做来风险也大。我自那年险些将全副身家都送在那海贸上之后,便也胆小了不少。”又颇感慨地道,“若不是担心影响伯敬兄你的前程,我那解质的买卖倒是可以让仲德加一股,虽也不成什么气候,但总比外面那不知底细的强些。” 沈庆宗也面露愧疚地点了点头:“倒是我拖累了家里。” 蒋世泽正要宽慰两句,却又忽听对方续道:“所以我也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仲德昨日县里收到风声,朝廷打算要新修一条通往颍昌府的运河,要经从鹤丘县过。” 蒋世泽蓦地一愣。 沈庆宗向他看了一眼,说道:“我虽想着此时或许是个不错的时机,但又担心因我之故令仲德做了错误决定,反又累了全家。” 听话听音,蒋世泽立刻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朝廷要新修运河,这意味着什么?是新的商机啊!现下三条运河所在的京城沿岸,连带各畿县,早就没了他们这些人可入手之地,哪个背后不是那有人脉、有背景的大商、权贵先先已下手为强了? 这回若不是正好选址要经过鹤丘县,只怕这消息也根本轮不着落到沈庆宗这个区区一县主簿的耳中。 但蒋世泽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小心地问道:“这消息可靠么?” 沈庆宗朝帘外看了眼,然后倾身微前,压低了些声音,说道:“胡县令的妻家庶妹是吏房一个录事的弟妾。” 蒋世泽恍然大悟。 “那不如这样吧,”两息之后,他便果断地开了口,“伯敬兄代我问一问仲德,若是不介意,咱们便来合个伙做停塌买卖。这钱本么我出六成,以后分利按作五五。” 沈庆宗推辞道:“岂能让蒋兄亏本。” 蒋世泽便说服道:“这哪里能是亏本的生意,伯敬兄大可放心,此事若成那定是双赢的。至于这五五之分你也不要再说什么婉拒的话了,咱们的关系岂能与外人相比?”又含着笑,颇有意味地道,“再说,这鹤丘那边的事毕竟还是伯敬兄你关心的多些。” 沈庆宗忖了几息,这才委婉地道:“这些事非我所长,等我回头与仲德说说吧。”
第12章 高低 沈庆宗从白樊楼出来之后,便又带着买好的桂花酒去了位于武学巷的余宅——这是他那位在礼房为官的老师的住处。 这也是他在汴京城里能去到的最高处的地方了。 余家不大,门口也不过堪堪只容得下两人并肩而入,家仆不多时便通报了回来,沈庆宗于是熟门熟路地径直去了前厅,很快就见到了他那位在礼房任职录事的老师。 余录事似是刚从书室过来,右手指侧还沾着隐约的墨痕,见到沈庆宗,他便笑着招呼道:“伯敬可是知道我正馋这酒,所以特上门来解救的?” 沈庆宗恭笑道:“我是来和老师一起解馋的。” 余录事哈哈笑着,摸了摸颔下花白的胡子,又道:“早同你说过嘴上要小心,今日却又不曾把门。” 中榜士人皆天子门生,官员间不可私相以师生相称。这一点就算余录事不提醒,沈庆宗亦自当是知道的,但他也深知,不是人人都那般恪守禁令,所以他自然也不应当那么“规矩”。 于是他仍是一如往常地笑道:“自家门内没有外人,就请老师容我随心些吧。” 余录事的心情明显很好,但还是说道:“君子慎独。” 沈庆宗口中应是。 师生两个便入座饮茶,叙起了话。 沈庆宗斟酌着将朝廷将要新修运河的消息给说了,然后观察着对方的神色。 余录事却是根本未曾收到这个风,闻言不免感到诧异,说道:“此事想必是官家还未正式下谕。” 否则就算礼、吏二房间隔着关系,他也不过只是个录事,但朝堂上的消息也不可能半点没有耳闻。 可话说回来,倘若真都到了人人皆知的地步,这消息于他们而言也就称不上有什么价值了。 余录事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显得有点“无用”,但在学生面前却又不太想将这份“无用”显现出来,于是旁的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你若是有什么打算,那我回头也帮你多注意着吏房那边些,朝上有什么消息出来便告诉你。” 沈庆宗等的便是他这句话,虽也心知余录事未必能顶什么大用,但终归是比他们都有用些的,于是接过话便即时道:“老师也知道,我们是不可与那商民争利的,我自己倒没有什么,但我二弟身上却还担着一大家子的重担,我之力微薄,能帮他的不多。”又略顿了顿,续道,“不过,他倒是能找到有钱本的朋友合作,只是人家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说好了对方占七成,我二弟占三成。” “可是我想着,老师这边才是出着大力,若没有您,他们也不过是两眼抓瞎。”他说,“所以也同我二弟说好了,老师您若有亲友也愿意入股,便只需出一成钱本,往后分利取三分之二,如何?” 余录事在官场上,当然也懂得“亲友做买卖”的话术是什么意思,沈庆宗这就是在摆明了让他也加入赚一份。 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即便他不是做买卖这块料,也并不在计省当差,但也能凭肉眼就看得出来:停塌生意的利润太可观了。 可余录事也有自己的顾虑,一是停塌生意虽然回报高,可初期钱本投入也不少,哪怕只是一成,光凭他这个只拿俸禄的人却也多半是有些吃力的;二,则是沈庆宗许诺的分利,让他多少觉得有些受之有愧。 “这个买卖应是可以做,不过这二成利就算了。”他犹豫之后说道,“你虽待我如师,但这做买卖的事却不是如你今日随手送酒可比,此利我不欲多占,你也不必以此为负担。” 沈庆宗便又劝了两句,然后在余录事坚定的表态下,这才语气无奈地应了是。 他在余家宅子里待到申时将末方离开,出门上车后便打算直接去铺子里找二弟沈耀宗,然而马车才驶出巷子不远,却又缓缓停了下来。 “老爷,”从人的声音自车外传来,“前路有车过来,我们先往旁边避一避。” 沈庆宗并未太在意,“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本是常事,底下人即便不明说为何相让,他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行路规则,并不会去深究。 但今日却有些凑巧,就在自家马车正要往旁边小路上让开时,沈庆宗却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在喊“陶判官请慢行”,他不由微顿,忍不住抬手将车窗轻推开一条缝,将目光探了出去。 只见斜对面不远处停驻着一辆平顶马车,角檐下挂着两枚鎏金雕花的香囊,此时正有一士人打扮的中年男子站在车檐下,隔帘向着里面的人在说着什么,眉宇神色间极是热情客气。 从沈庆宗的视角看去便只能看到这么多了,若想要看清那辆车里坐的人是什么模样,他就须得把车窗全部打开,但这样一来,对面的人也就很容易看见他。 他大约已经猜到了那车里的人是谁,所以他并不想露脸。 陶宜,陶若谷。 与他同榜的进士,只不同的是人家在一甲第三,乃是年轻有为的探花郎,而他沈庆宗却排在一百三十六名,只堪堪挂在一甲榜的尾巴上。 枉他自负少年天才,十九岁中举,当时母亲也对他寄予厚望,可之后却直到三十五岁才终得进士及第,然后又亲眼看到另一个方二十出头的天才出世,受尽所有瞩目。 再之后,便是他用尽心思求得与余录事接近,好不容易才得了个京都畿县鹤丘县主簿的位置,而这已是比许多人都要好的去处了。 可陶若谷,却轻易地便一脚踏入三司计省,做了度支判官。 不同人,也不同命。他没什么可多说的。但却也不得不承认,陶若谷的存在令他倍感挫败。 即便对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 但也已经足够难堪了。 沈庆宗原本不错的心情顿时于瞬间跌到了谷底,他也没了什么心思,转而对随从吩咐道:“直接回照金巷吧,找个人去通知二爷。” 沈庆宗到家的时候,儿女已经都下学回来了,包括长子沈缙,今日也恰好放了旬假。 他没先去换衣服,直接去了前院的书斋。 刚走到窗外,他就听到从里面传来了个略显稚气,却又带着些与这稚气并不相符的沉稳的声音说道:“爹爹十九岁就中举了,大哥哥你明年下场也不算早。” 是次子沈约。 随后里面又传来了一个带着些许讶然之意的少年声笑着道:“你倒是口气大,就对我这般有信心,觉得我下场便能考中?我自己都不敢这么想。” 沈庆宗皱了皱眉,一脚踏进门去,口中道:“没出息。” 他冷不丁地出现,又突然沉着声斥了这么一句,两个孩子不由猝不及防地愣住。 沈缙旋即涨红着脸,低头喊了声“爹”。 沈约也从座位上站起,端端正正地礼唤道:“爹爹。” 沈庆宗朝次子微点了下头,然后看向长子,肃然道:“少年志气最是难得之时,谦逊虽是应当,但若连那么点敢与人争锋的念头都没有,将来又凭什么青出于蓝?” 沈缙被他训得面红耳赤,惭愧地道:“孩儿知错。” “你是我沈氏长子,上承乃父,原是该给你弟弟们做榜样的。”沈庆宗道,“今后说话前先过一过脑子。” 沈缙低着头不敢言语。 沈约看了眼兄长,对父亲说道:“爹爹,大哥哥很厉害,他这次写的文章还被先生称赞了,说让他明年便下场试试。” 沈庆宗闻言,心情略有舒缓,点点头道:“待会拿来给我看看。” 恰此时,底下人正好来报说二老爷回来了,沈庆宗便暂时放下了书斋这边的事,转而去了院中。 他的二弟沈耀宗正站在廊下等着。 “大哥哥。”沈耀宗看见他,笑着唤道。 沈庆宗应了声,加快了些脚步朝对方走去,口中道:“你该先去娘那里等我,外头站久了当心受风寒。” “只才站了一会儿,不妨事。”沈耀宗道,“我们一起过去娘才高兴。” 沈庆宗知道他这话里意思一半一半,想兄弟同行是真,不想独自面对母亲却也是真,于是也不点破,只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便并行着往福寿堂走去。 沈老太太正在看孙女插花。 听得下人来禀报说父亲和二叔过来了,沈云如便将手中刚修了一剪的金丝菊顺手插在了文竹间,然后站了起来。 沈庆宗兄弟两个走进门,先朝着坐在上位的母亲抬手施了一礼,异口同声唤道:“娘。” 沈老太太浅浅应了一声:“嗯。” 沈云如亦朝他们两人礼道:“爹爹,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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