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着哪怕不能得个诰命,但若皇帝能金口玉言地给两句赞许,那沈云如和她的儿子在高家就算是有了无人可动摇的地位,便是将来高遥有更好的前程,娶了更了不得的继室,也没法给那孩子委屈受。 陶宜默然摇首。 正在蒋黎感到失望之际,却听他说道:“现在官家病重,照医官院的说法,只怕就是这几天的事。等太子登基之后,我和无晦会帮沈侍御为他姐姐求个诰命。” 蒋黎大感震惊:“官家怎么会……是回来路上的事么?” 陶宜点了点头。 “官家年纪大了,又本是文弱之身,加上这次在战场上受了些惊,心火焦躁。”他说着,顿了顿,续道,“总之,如今是回天乏术。” 蒋黎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真希望能早些安稳下来。”她靠在他怀里说着。 陶宜静静抱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阿黎,你说我若去做个山野夫子,每日里与你同伴朝夕,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完后半辈子,好不好?” 蒋黎抬起眸望着他,少顷,柔声说道:“你这样有本事的人,是不是还应兼给我当个账房先生?” 陶宜莞尔一笑,再次将她拥入了怀中。 大军班师回朝后的第六天,皇帝病重不治,驾崩于福宁殿。 这日晚上,谢暎终于回到了照金巷。 蒋娇娇看见他的瞬间,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她抱着他时只觉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又好像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竟只哽咽着干巴巴地说了句:“你回来了。” 谢暎轻抚着她的背,温柔地道:“嗯,我回来了。” “娇娇,你们做的事我在金州都听说了。”他说,“我以你为傲。” 蒋娇娇吸了吸鼻子,问道:“现在官家没了,你这个记注官是不是也要被投闲置散了?” 谢暎怔了一下,旋即失笑地道:“我家娘子的目光果然看得长远。” 娇娇的确比他以为的还要坚强。 他假装考虑的样子,说道:“应该暂时还不会被置散吧,毕竟新帝登基,起居院该干的活儿还得干。等事情告一段落,至于新君还看不看得上我,那就不好说了。” 言罢,他还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 她掐了一下他的腰。 夫妻俩相视而笑。 蒋娇娇冲着谢暎撅起了嘴。 他看了眼正躺在炕上呼呼大睡的儿子,然后抿唇而笑,俯首轻轻吻住了她。 …… 两日后,太子正式登基,首先便于朝上颁布了三道旨意。 其中一道圣旨,便是追封枢密院礼房枢密副承旨高遥亡妻,沈氏女云如为奉玉县君。 而与此同时,在另一道宣布官吏调任的旨意中,真定府尹高慧被贬谪到了巴州,从五品的官职亦随之降为了正六品。 首相景旭出政事堂,改任江宁府尹。 亚相鲁墘出政事堂,外调知扬州。 末相杨涛升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三司使陶宜改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也即是分任首、末二相之位。 至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即亚相之位,则由新帝自翰林学士中选任。 而在这一系列的官职或升降或平调的安排中,同修起居注官谢暎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他将改任枢密院都承旨,从五品,赐绯袍、银鱼袋。 新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这是一次“清算”。 而殿中侍御史沈约虽不在这次的“清算”之中,似乎因其及时的改弦易辙,而和“因妻得福”的高遥一样得以平稳度过,但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向皇帝提出了外调的请求。 新帝答应了。 于是沈约平调迁任南京宋城县县令。 晚上,沈约正在书室里收拾东西,谢暎和蒋修忽然联袂而至。 一进门,蒋修看着屋里仍是井井有条的样子,诧然地道:“你这是还没收拾啊,还是已经收拾完了?我瞧着怎么不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沈约笑了笑,顺手在箱笼里放了一本书进去,说道:“以后指不定要在外头常搬家,不是必需的东西就不拿了,免得万一路上有什么,人和物都不好顾及。” 他这次调任是打算举家过去的,会把父母都带上。 唐大娘子现在是彻底糊涂了,还好她的疯病不像罗氏那样发作起来会伤人伤己,她更像是还活在从前孩子们都还小的时候,一会儿叫着云娘,一会儿喊着缙哥儿,但就是不太能认出来已经长大成人的沈约。 沈家父子只能天天配合着,编着话来哄她。 谢暎看见沈约桌上放了一方木匣子,似乎是打算单独随身携带的,他顿了顿,说道:“说不定你下次磨勘后就又调回京城了呢?” 沈约只平静地笑道:“我想在外头好好做些事。” 蒋修和谢暎对视了一眼,三人都有片刻的沉默。 “行吧,那就祝你心想事成。”蒋修晃了晃手里的酒壶,“今晚月色不错,喝些吧?就当是给你践行了。” 沈约点头,说道:“本该是我请你们喝酒的,还没恭喜你们两个高升。” 蒋修因着这次立了战功,还在战场上救了他们都指挥使一命,于是刚刚连跳两级被提拔成了指挥使,他现在不当值的时候可以天天回家陪苗南风吃饭了。 他笑着抬起拳头抵了沈约的肩膀一下。 谢暎接过话道:“打小我们都凑在一起吃喝过多少回了,不说这些见外的。” 蒋修道:“就是。” 沈约就让小厮取了酒具来。 蒋修揭开酒壶先给满上了三杯,然后拿起其中一杯酒,转身走到门口,双手奉天,说道:“云娘,这杯我们先敬你。” 沈约微顿,看着蒋修和谢暎先后以酒敬洒于地的背影,他不由红了眼眶。 他默默地走过去,也敬了姐姐一杯酒。 “干脆我们就坐这儿喝吧?”蒋修示意道,“自在些,也别让云娘觉得我们背着她讲秘密。” 谢暎和沈约都笑了笑。 于是三人就这么一人一只酒壶,并排坐在了书室外的石阶上。 “你走了之后家里打算怎么安排?”谢暎问道。 沈约道:“此番是久别,也无需留人等着,走时锁了门就好。” 蒋修就道:“也成,反正我们能帮你看顾着,不会让人占了去。” 沈约笑道:“好好的太平岁月,天子脚下,哪有人能来霸占房子的——不过这份情我还是承了,谢谢你们。” 言罢,他又略略一顿,说道:“虽然我知道她不用我操心,但我走了之后,还是想请你们多看顾着她。” 他没有说是谁,但谢暎和蒋修却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谢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你去见过她么?” 沈约一时沉默了下来。 蒋修叹了口气,说道:“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如今要走,其实也能试着送个信给她,她若愿意来送你,就当是朋友道个别,若不愿……那你认了就是。” 良久,沈约垂着眸,摇了摇头。 “算了,”他似笑似叹地说道,“她若不来,我心里难受。但她若来了,我又怕。” 怕他会忍不住有更多的渴望。 他很想很想和她重新来过,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那样的话,至少,现在没有。 他和她都需要时间。 沈约望着天上明月,缓缓说道:“这次便换我等着她吧。”
第168章 世间 沈约走的时候是拂晓,照金巷里的灯笼还朦朦胧胧地亮着,他望着远处晨光灯影下的那株大榕树,依稀想起了小时候和大家在巷子里过的年节。 早早起床,早早出门,早早凑到一起,玩着那些长大后再也不会玩的游戏。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原来他那样怀念那个时候。 沈庆宗在身后静静看着他,良久,轻声说道:“你要不再去见见他们,好好告个别吧?” 沈约沉默着。 他之前骗了谢暎和蒋修,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是今日离开汴京,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怕愁绪多一些,还是担心不舍多一点。 这时,一旁突然传来了个疑惑的声音。 “子信?”是蒋世泽。 “沈兄,你们……这是今天就走?”他看了看眼前这两辆马车,又看了看沈家这对父子,显然有些诧异。 沈约向着他和金大娘子端端施了一礼:“蒋二丈、金妈妈。” 沈庆宗已经很久没和蒋世泽打过照面了,或者说他有意地在回避着见到以前的熟人,尤其是同巷邻里。 此时乍见对方,他仍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客气地笑了笑,说道:“离别愁绪浓,我们都不想打扰大家。蒋兄,日后有机会再相约喝茶了。” 蒋世泽本是个圆滑人,他自不会去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顺着沈庆宗的话便笑着接道:“你们回来之前先写个信说一声,我提前好好安排个洗尘宴。” 金大娘子对沈约说道:“子信,你此去南京,可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什么想念的东西,就捎个信回来说一声,我让修哥儿他们给你寄过去。” 沈约眼眶微酸地点了点头。 “蒋二丈、金妈妈,你们两位也保重。”他说,“有劳帮我给无晦和善之他们带句话,就说,我会成为配得上他们的朋友。” 蒋世泽道:“这话就不好说了,在我们心里,你们从小就是一样的孩子。” 沈庆宗在旁边听着,略有泪意。 “你也是我们巷子里的希望和骄傲。好好去吧,”金大娘子柔声说道,“我们都等着你们回来。” 沈约像个孩子一样落下泪来,无声颔首。 蒋家夫妇俩目送着沈家的马车于天色微光中,碾过清晨街头巷尾的隐隐喧嚷声,缓缓离去。 两人在原地伫立了片刻。 蒋世泽转头看了眼沈家大门上挂的锁,叹了口气:“谁能想到沈家竟会走到这一步。” 金大娘子也感到有些唏嘘:“先辈所为本该是为了后代生活得更好,若成了桎梏,反而不妙。” “是是。”蒋世泽点头如捣蒜,“所以你看我这不是都不敢束着他们么?倦哥儿昨儿个也跑来跟我说想去从军,我也硬是忍着没阻止他。就是我这命确实有点劳碌,也不知几时才能退下来与你好好过些蜜里调油的日子。” 金大娘子无语而笑,微红了脸道:“这是在外头,你当真不嫌害臊。” 言罢,她转过身,慢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蒋世泽跟在她旁边,继续厚着脸皮笑道:“诶你说他们父子俩这个时辰见到我们从外头回来,怎么也不问问去了哪里?” 金大娘子随口道:“别人哪有那个心情管你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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