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或者说,他太希望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醒来便会结束的噩梦了。 他看着已经哭累了睡着的小侄儿身上穿的那件新衣裳,想到这就是自己姐姐最后唯一留下来的东西,甚至想不通那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以为给孩子穿上一件亲手做好的衣服,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人世了么? 沈约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母亲听说噩耗的当时就受刺激昏了过去,徐氏还在家里照看着。而他和父亲匆匆赶来,见到的,便只是一具冷冰冰躺在棺中的尸体。 佑安躺在他娘亲生前睡过的床上,而高遥则抱着头坐在一旁,显得无措又狼狈。 “明明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他对沈家父子说得最多便是这句话。 “既是好好的,那云娘怎会走了这条绝路?”沈庆宗气痛地直砸手杖,“你同她朝夕相处,难道不知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么?还是说——是有人仗着阿郎偏疼之故,给了她委屈受?” 他说这话时,看的是李氏。 李氏一惊,七分假的眼泪顿时成了十分真,忙忙辩解道:“妾身素日里最是敬重大娘子,绝不敢伤大娘子的心啊!阿郎待大娘子也是敬爱体贴,沈老爷和沈侍御若不信,可以问问浅雪!” 浅雪没法接这个话。 要说高遥对沈云如不好,那自然不是,可要说好……好像也不至到称赞的地步,最关键的是,她看得出自家大娘子生前那段日子过得不快活。 但沈云如那日回沈家和母亲唐大娘子闹了点不愉快,走的时候明显哭过,浅雪多少觉得沈家父子也应该心里有数。 这事再往下说,那就是要归责的问题了。她不敢说是高遥害死了大娘子,但也更不敢说可能是因为唐大娘子。 毕竟大娘子还有个儿子呢! 于是浅雪就打算说点劝和的话,不想此时高遥却先开了口。 “云娘这段时间情绪都不太好,我也不知她怎么了,有时前一刻还好好的,转身就突然低落起来。”他说着说着,泪光又在眼中闪烁,“最近事情又多,是我疏忽了她,早知如此……” 沈庆宗也难忍心痛地掉了眼泪,但口中却道:“云娘一向是个有分寸,也懂得控制自己情绪的。” 高遥微有哽咽,没有再说什么。 沈约心里很清楚,姐姐的死恐怕一半是因为高遥,一半则是和母亲有关。那日徐氏对他说姐姐来家里看母亲,却没过多久就红眼沉脸地走了,这才过了两天人就出了事,要说这其中没有半分关联,别人可能信,但亲眼见过兄长之死的他却很难不心生怀疑。 而高遥——他看了看李氏,大约也能隐隐了然姐姐那种无法托付心事的感受。 但佑安还小,而且那是高家的儿子,这不是一两句谁对谁错就能解决的。 “还是先处理大姐姐的后事吧。”他看着高遥,说道,“佑安还小,如今已没了娘亲,不能再离开爹爹了。” 高遥一顿,抹着泪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蒋黎和蒋娇娇来了。 沈约他们都有些意外,谁都没想到蒋家的人竟会过来吊唁,而且这么快。 双方在沈云如的灵前见了面。 蒋娇娇亲手给沈云如上了三炷香,她走到棺木旁,就在垂眸瞻仰遗容的瞬间,忽然泪涌而出。 蒋黎伸手揽住了她。 沈约咬了咬唇,微顿,低声说道:“蒋姑姑、蒋大娘子,谢谢你们来送我大姐姐最后一程。” “应该的。”蒋黎看着他,说道,“今日我们来,也是受云娘生前所托,将她的遗言交给你。” 沈氏父子和高遥闻言皆是一愣,就连其他人听了也是面露诧色。 “……遗言?”沈约怔怔的。 高遥也愕然地道:“云娘几时留的遗言?她有遗言我怎么不知?” 蒋娇娇抹了把泪,径直对沈约说道:“沈姐姐两日前特意来找我,说是要出远门,嘱托我帮她暂时保管这封信,等她走后再转交给她弟弟沈侍御——她还说,大家可以一起看。” 言罢,她就从袖中拿出了那封信,再次抽出信笺,展开,随即深吸了口气,扬声念了出来—— “送女求和,国之辱,士之辱。今日为她,他日为我,男儿不争,女子不弱。” 蒋娇娇忍着泪,续道:“……沈云如,绝笔。” 沈约猛然震在了原地。 荷心从蒋娇娇手里接过信,走过来递到了他面前。 只听蒋娇娇淡淡地说道:“沈姐姐的字迹,相信你应该认识。” 沈约缓缓将目光落在那薄薄的纸笺上,颤抖着手,慢慢伸了过去。 然而指尖才刚碰到页角,他便忽地脚下一软,跌坐到了地上,无声间泪如泉涌。 沈庆宗杵着手杖,扶墙站在门口,面色苍白。 而高遥,好似突然间恍悟了什么,他转眸怔怔朝妻子的棺椁望去,良久,闭上了眼。
第166章 拯救 沈家父子一路无话地回到了照金巷。 下马车的时候,沈庆宗险些脚下一个不稳摔倒,幸好沈约和厮儿及时扶住了他。 沈庆宗一言不发地摆了摆手,然后径直拄着手杖,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大门。 沈约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先去看望了母亲。 唐大娘子仍闭目躺在床上,徐氏似乎刚侍奉完汤药,见到这父子俩一前一后进来,便上前礼道:“阿舅,阿姑醒来后好像有些记不得事了,总惦记着大姐姐和兄长小时候,这喝了药又才刚睡过去,明日就劳您多看顾着了。” 她今日没去成高家,明日总是要去的,这是应尽的礼数和心意。 沈庆宗似乎愣了愣,转头看着昏昏沉睡的妻子,眼眶微红,半晌无言。 沈约喉头轻滚,无声地垂下了眸。 刘妈妈抹着眼泪问道:“老爷,二公子,大姑娘她……她去得还安详么?” 谁也没有回答。 沈庆宗突然抬起手捂住了眼睛,全身都在颤抖。 徐氏见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为难间下意识朝沈约看去,却见他眼中虽红,但却异常平静地看着自己,说道:“我有话对你说。” 徐氏顿了顿,点点头,跟着他走了出去。 两人回到房里,相对而坐。 气氛微肃。 “……官人,可是高家那边有什么问题么?”徐氏打量着丈夫的神色,试探地问道。 沈约从怀中拿出来了一张薄薄的信笺放在桌上,看着它,说道:“这是大姐姐的遗书,她生前托付蒋大娘子保管转交给我的。” 徐氏微怔,伸手将信拿了起来。 沈约抬眸朝她看去。 半晌之后,只见徐氏深吸了口气,将信笺叠好,双手放回了桌上。 “云娘风骨,令人敬佩。”她说着,亦直视沈约而去,“所以,官人打算如何做?” 沈约看着她,郑重地说道:“我会把这封信呈给太子殿下,进谏官家。” 徐氏默然了几息,牵唇笑了笑,说道:“我没有办法去过那没有定数的日子,所以,就不与官人再同行了。” 沈约点点头:“好,那我们……” “这便签了和离书吧。”徐氏微微含笑地接道。 沈约默了默,说道:“你嫁给我的这段时间,受委屈了。” 徐氏却道:“郎君既为我着想,临别在即,我也有一言真心相赠。” “勿再失机缘。” 她意味深长地如是说道。 姚之如整个上午都在佛堂里和其他人一起诵经祈福,直到午后回来,才看见了正在门口张望的玲儿。 “姑娘!”玲儿显然是在等她,此时方见着人便立刻迎了上来。 今早姚之如差了她去绣舍送做好的活计,不想正因她去了这么一趟,竟意外得知了些令人震惊的消息。 “沈大娘子没了。”玲儿张口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对方。 姚之如一愣,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只听玲儿继续说道:“现在城里都在传,沈大娘子是因痛心我朝向北丹送女求和,士家风骨沦丧,所以以死明志。沈……沈侍御用他姐姐的遗书上呈了朝廷,谏言废除和谈条款,坚持抗敌。” 玲儿说到这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好似还未回过神的姚之如,续道:“听说因为与妻家立场不同,沈侍御和徐大娘子已经和离了。” 姚之如顿了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走到石桌前扶着边沿坐了下来,慢慢红了眼眶。 玲儿默默叹了口气,再次禀道:“还有件事,计相夫人和蒋大娘子她们正在号召全城女商上书请愿,听说已经有很多人署了名,不少女户还说愿意捐钱向朝廷换人。” 姚之如吸了吸鼻子,点点头,站起了身:“走,我们也去同庵主说一声。”说完,她又吩咐道,“你把这回绣舍那边给的钱都带上,咱们也拿去捐了。” 玲儿颔首应道:“好。” 姚之如先去找了静居庵的庵主。 后者得知这个消息后,不仅支持她前往,而且毫不犹豫地决定了同行。 下山的时候,姚之如忽然看见了一辆熟悉的马车静静停在路边树下。 她不由脚下微顿。 庵主见状,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那辆马车,然后说道:“我在前面等你。” 姚之如犹豫了一下,然后举步走了过去。 驾车的小厮见到姚之如走过来,先是显得有些无措,旋即从车上跳下来向着她恭恭敬敬一礼,唤道:“姚小娘子。” 姚之如看了他一眼,后者忙反应过来地改口道:“照因师太。” 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微点了下头,然后便径直走到车厢门边,平静地淡声开了口:“我和庵主正打算进城去请愿书上署名,你既然来了,有话就说吧。” 四周静默了两息。 接着门帘一晃,沈约从车厢里走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姚之如出家后的模样,真真切切,只一眼落在她的身上,他已哽咽。 小厮见此情景,自觉地回避去了远处。 “我没想来打扰你,我就是……”沈约站在姚之如面前,低头垂眸,好似有些艰难地说道,“到这里待一待。” 姚之如沉默了半晌,看着沈约略显憔悴的面庞,说道:“沈姐姐心怀大义,来世一定会去个好人家。你也节哀。” 她说完这些话,转身便要离开。 “如娘!”沈约忍不住落下泪来,“我能不能同你多说几句话?” 姚之如站在原地,没作声,也没有动。 沈约看着她的侧脸,说道:“我知道错了。” 姚之如眼波微动。 “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他说,“我以为我自己当官是为国为民,其实我从来都是为的沈家,为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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