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才良从卫国公府里离开以后,马氏压低声音问他:“妾身瞧那卫国公也是个冥顽不固的,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还暂时强迫不了他做什么,我们虽得到了宗族和许阁老的支持,但这日后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数?” 相才良笃定一笑:“我们这边,至少有层把握。许阁老就不谈了,重点是,我搭上了一个大人物。” 他在马氏耳边说了一个名字,马氏的脸上立马露出震惊之色:“这位大人,怎也会管我们这等事,他是不是代表着……” “那便不知道了。”相才良说,“我搭上他也没有太久,终归,目前胜算看起来完全是在我一方。” “那妾身便安心等待您的好消息了。”马氏亦是舒展了眉心,露出了笑容。 *** 相雪露从宫外回宫以后,心情依然沉郁,如何自我开导也摆脱不了那股缭绕在心头的压抑。 用膳的时候,慕容曜的神态一如寻常,他很快便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皇嫂是有什么烦忧吗?”他轻轻启唇。 相雪露看了看他,将欲说出口的话再度压了下去。 “无什么。只是今日听了一曲戏文,有些感慨罢了。”她垂眼道。 “是何戏文,能让皇嫂如此念念不忘。”慕容曜似乎来了几分兴趣,连筷子都停了下来。 “其实也没讲什么复杂深刻的故事,只不过其中提到了一个情节,雀鸟离巢,独留下一对幼鸟在巢中,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因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年长之鸟未能回来,旁的鸟类因此径直鸠占鹊巢,夺了它们的巢穴,将幼鸟赶了出来。” “从此幼鸟只能在外自己忍受风雨侵袭,勉强活命。” “臣妇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实在为幼鸟们鸣不平,明明什么过错也没有,却要平白遭受这些。”她不自觉地就将自己有些愤懑的情绪带入了其中。“到最终也没有迎来一个正义的结局。” “皇嫂其实说的没错。”慕容曜淡淡道,“幼鸟无辜,可这世上,并不是无辜之人总是赢到最后的。” “在朕看来,便是亲鸟没有因风暴出事,但若是日后哪一次无法再保护幼鸟时,这样的结局都会发生。” “弱者无法制定规则,便只能顺应规则,若是连规则也无法利用,那便在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失败是唯一的结局。之所以失败,也是因为它们脱离了亲鸟的庇护,既无自保的能力,能够守住先祖的荫蔽,又找不到新的依仗,便只能沦落到这个结果。” “这是自然的选择,残酷但却合理。” 相雪露望向慕容曜,突然发现他的形象是前所未有的陌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语气永远冷静自持,仿佛腊月寒天里宫殿飞檐上垂落下来的几尺冰凌。 她想表达的是情感价值,但他似乎没有共情,而是过于冷静客观甚至称得上冷漠地评析着这一切。 其实慕容曜说的很对,如今她几乎就是进入了一个死局。卫国公一旦不在了,国公府的一切可能就真的守不住了。但这仅仅是因为她们能力不足吗,当然不是的,还有这个时代环境对于女子的限制,让她们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可奈何。 相雪露忽然有些绝望,今日她发现祖父的双鬓又斑白了些,但她却全然帮不上他丝毫的忙。既然不能凭借自身的能力去扭转局势,似乎……便只能借助外力了。 可又有谁能帮她呢,脑中搜遍了所有记忆,都没有足够亲近的人脉,可以不计较付出的代价来帮她。 至少,摆在卫国公府面前最直接的问题便是后继无人,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拖延,但无法彻底解决,便永远会成为一个不稳定的点,在未来某一天爆发。 似乎注意到了她略有些掩饰不住的凄惶的神色,慕容曜不动声色地将一盘佳肴推到了她的面前,面上如春风化雨一般温净:“戏文之事,哪会真的发生,不必陷入过深。”
第53章 53 臣妇想留下这个孩子 膳后, 慕容曜将慕容澈叫到了自己那里,说是要教习他兵论。半个时辰后,他又带着慕容澈走出来,去后殿书库寻一本书。 慕容澈从相雪露身边经过的时候, 突然想起自己有东西落在了西偏殿, 便转头朝她说道:“皇嫂, 我有习作落在里面了, 您能帮我拿一下吗?” 相雪露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点了点头。 待两人走后,她进了西偏殿,很快就看到了一个宽大的桌案,上面放着笔山,还有一侧挂着的狼毫墨笔。 左边铺着宣纸, 右边散落着几本奏折,约莫是慕容曜教导慕容澈的间隙里抽空看的。 她来到桌案前,正俯身为慕容澈寻找着他的习作, 目光快速地扫过, 却被一封奏折吸引了视线。 只因那封奏折的上书之人, 乃是许阁老,想到不久前从祖父口里听到的这个人的名字,她的心间一跳。 她似像中了梦魇一样,手下意识地朝那本奏折伸去, 在摸到它的前一刻, 又陡然清醒。 但是短暂的内心挣扎之后, 她还是碰触到了它,将之慢慢打开。 映入眼帘的文字,果然是许阁老联合相氏宗族, 要求立相才良为国公府世子的内容。他在里面言之凿凿地说,卫国公府多年子嗣凋敝,理应顺应宗法,承嗣其余几脉。 随后便是一大堆洋洋洒洒的大道理,分明是没将卫国公放在眼里。 相雪露没有那个心情细看,将之一下子翻到了最后面,本该是帝王朱批的地方,此时却只写了半句话,就像是被旁的事务打断了一般。 “言之有理,此事……”偏偏就是这没尾的一句话,让人莫名地浮想联翩。 慕容曜对此是什么态度,他打算后半句写什么? 相雪露不敢深想,不过光看他前半句的那几个字,似乎就可以猜到他的心思。 言之有理,基本便是认同了一大半。说不定他当真准备同意了许阁老的请求,还不等她下次归家,册立世子的圣旨就下发到了国公府。 相雪露呼吸加快,突然有点喘不上气来,她终于有点明白祖父的无奈了,有时候,这些事情他们无法自己决定,最终能一锤定音的也就只有陛下。 陛下的抉择,关乎在各方势力角逐中谁对他更有用,各自扮演的角色。而他高高在上,冷眼旁观众人,永远只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定。 不关乎人情,仅以利益决断。 离开西偏殿后,相雪露的心情仍久久未平复,方才短暂的间隙里,她已经设想了一万种最坏的结局。 譬如国公府被人登堂入室,府里的人不等新继承人上位,便未雨绸缪,一个个忙着讨好相才良一家,以至于她和雪滢在自己的家中,过得比别处还要憋屈。觊觎着晋王府的乔家,见她们失势,也忙着蹬鼻子上眼,丝毫不再掩盖自己的目的,想办法篡夺权力。 祖父病重,太后年事渐长,远避京郊的佛堂,对此也是无能为力。 那些从前的,与她们有着不小间隙的,甚至称的上世仇的人,却鸠占鹊巢,用着她们的东西,踩在她们头上,任意欺辱她们。 她白担着一个晋王妃的头衔,还不至于太过于狼狈,雪滢却是成了被那群人平日里磋磨的对象。 相雪露不愿相信这会成真,但是很显然,若是什么都不做,任由事态继续发展,可能便真会朝着无法预估的方向一去不返。 她独自一人坐在殿内沉默地深思了很久,期间面前摆放的热气升腾的茶水,直到变冷,雾气渐渐消失,也未喝一口。 最后,她轻颤着手,慢慢抚上自己微有些凸起的小腹,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 晚间有场临时的小朝会,被布置在太极殿旁的明光殿。明光殿亦有小太极殿之称,正殿部分与其形制一样,龙椅高悬在上,珠帘垂落于前,其下丹陛几阶,随后是群臣排列觐见的宽敞空地。 时辰还未到,慕容曜端坐于上,批示着奏折,底下有人小声道:“陛下,晋王妃请求觐见。” “让她进来罢。”帝王头也未抬,专注于眼前的政务,似乎早已预料到了她会前来一般。 相雪露不急不慢地走进来,当她抬眼望见上首高坐明堂,仿若朝霞渌波一般肃然而又不失光华的帝王时,行走的节奏不知怎的,出现了片刻的紊乱。 慕容曜见她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没有先问她,而是放下了手中之物,静静地看着她。 相雪露只觉得最后几步走得额外艰难,但还是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朝她恭敬行礼后,低声开口:“陛下,臣妇有个不情之请。” 她盯着地面华贵的地锦,看着他衣服的下摆恍然如梦:“ 臣妇想好了,臣妇想留下这个孩子。” “只是,臣妇斗胆请求……请求将这个孩子留在晋王府。” 这句话说罢,她猛地跪下去,却在碰触到地面的前一刻,被一股力量往上拉住了。 于是她改为扯住他衣袍的下摆,极尽卑微地哀求道:“请您饶恕臣妇的不敬,但臣妇真的很需要这个孩子留在晋王府。” 她将慕容曜的衣摆攥得紧紧的,仿佛他不答应,她便不会放手一样。 却还是未见他言语,于是,相雪露只得腆着脸,继续求道:“陛下,若是这个孩子将来作为晋王的子嗣,继承了世袭罔替的王爵,您也可以更加放心,不是吗?” “孩子的身上,说到底,还是留着您的血,再怎么也比旁的宗室更亲近。至于将来,也不会参与到皇位的争斗中去,臣妇不会告诉他,他的生父是您……” 她越说声音越低,只因为,她自己都觉得,这一句句简直就是在挑战慕容曜生为男人,生为皇帝的底线与尊严。 但是她毫无别的办法,只能鼓足勇气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等了好久,才传来他的声音:“皇嫂何须如此姿态,不如站起来再好好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仿佛并没有被方才的事情影响。 相雪露只感觉,他像是没有费什么力一般,就把她从地上拉了下来,拉到了他的身侧。 待她坐稳,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坐在了宽大冷硬的龙椅之上,身侧紧贴着的便是他。 从这里往下望去,是空旷阔大的,平日里群臣手持笏板站立执言的地方,殿门之外,是贯穿整个京城的中轴线,要经过太极殿,丹凤门,宣阳门,长安街,到达京城最繁盛的地方。 这里,是帝国权力的巅峰,整个嘉朝的政治中心,而她正大不敬地坐在帝王的龙椅之上,紫檀木雕刻的精细飞龙浮雕,于指尖下的皮肤下清晰可感。坐在她身旁的人,看似温和,却可以裁夺整个天下的一切,让她棘手无比,整日里愁眉不展的巨大烦恼以及危机,在他那里,也不过是一句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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