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玄箭中,女郎稍正衣襟,将碎发挽在耳后,跪地对他一拜。 “牧雪臣,我想化为浮雪,也从未悔过,甚至心甘情愿……” * 魏楚两国交战,最后以魏军登上城楼,楚王弃刀投降而告终。 温时书信守承诺,未动姬素兄妹分毫,奈何亡国之主的身份,使两人不能再待在江陵,在魏军转移阵地时,由陆凉押送两人北上,直到平玄来人接应,才会放了他们。 三军分兵占守要隘,战线逐渐围困齐国,等待中军制定计策后,将挥师南下,成先王遗愿。 牧衡的伤势,其实从未让沈婉看过,一直都由医者换药。 两人像往常般相处,他肩伤不便,沈婉就常去中军帐,替他书写着军政要务。 直至三军将要压境,即将行路数百里前的雪夜里,沈婉才在帐外接过医者手中的疮药。 牧衡不知她来,解衣早在案旁等候,手中仍翻看着齐国疆域图。 沈婉没有出声,将带过来的东西放在一旁,新添了些炭火,才净手拿着疮药向他走去。 跪坐在他身侧的霎时,牧衡就知是她,下意识地想披衣,却被她微凉的手阻挡。 “沈婉……” 沈婉摇头,搓了搓自己的手,“不要紧。我们虽互为敬重,但你的伤为我而留,我为你换药,这没什么不妥。” 牧衡的伤口已在愈合,早没有初时那般血肉模糊,让人不忍观之。但褪去所有衣袍后,望着玉身落瑕,沈婉忽觉鼻子一酸。 良久她才打开疮药,散在伤处。 “可能有点疼,要忍一下。” 牧衡点头,望向放在塌上的衣物,开口问她。 “狐裘下的是什么?” 沈婉手中动作一顿,低眸道:“是黼裘和束冠,今晚我想留下,明日好能在官宦服侍你前,为你披衣束冠。” 牧衡明白这话的意思,在她为自己穿上里衣后,倏地握住了她手腕。 “他们都和你说了。” “嗯,黄将军没有瞒我。” 沈婉抬眸看向他,“我知道……你从未让我看过你的伤,是怕我难受,但是现在我看过了,所以不要避我。你为我解衣卸冠,仅为牧雪臣,但明日请让我为你披衣束冠,将大魏的诸侯归还。” “不要避我”这四个字,牧衡曾对她言过多次,这是第一次听她说出,却让他觉得远超肩伤之痛。 “好……” 沈婉忍泪笑了笑,靠向他问道:“在天亮前,你可以还是牧雪臣吗?” 她说这话时,其实并不敢再看他,将视线仓皇落在旁处。 牧衡指节一僵,松开她手腕,就在沈婉以为他会拒绝时,那只手却抚上了她颈后。 这几近卑微的请求,戳得牧衡五脏六腑都疼。 “你这样言,让我如何是好……” 未等沈婉开口,牧衡不断发抖的手倏地用力,阖目吻上了她。 突如其来的药香充斥在她口齿间,沈婉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直到最后,牧衡抚着她脸,轻声唤她“雪儿”时,沈婉再忍不住泪落。 “还差一些……就差一些,天下黎民就不会再受苦难……” 牧衡怎会不懂,强忍满心苦楚,将她抱在怀中。 “嗯,很快,你曾说过的民愿,就会落在天下的每一处。” “你都记得?” “记得,没有你,或许我不会在此处,百姓也不会有今日。” 牧衡眼眶泛红,重复她当时的话,“天下太平,百姓不受饥寒之苦,无同类相食,有桑田可耕,除徭役之苦,君王贤明爱民,安居乐业,别无他求。” 他笑了笑,低头眷恋这份温暖。 “沈婉,我们就要做到了。” “嗯……是我们。” 沈婉说着,闻他身上的药香,逐渐泣不成声。 伏在他身泣哭,于她而言,是种失礼,然而牧衡却放纵着她。 直到她哭累了,他才开口,“沈婉,夜深了,我们歇息吧。” “好……” 两人同躺塌上,牧衡仍将她搂在怀中,这是沈婉自幼以来,感觉到最踏实的一晚。 待到夜深人静,牧衡起身披衣,手持七星,一遍又一遍推演着自身性命,口中不断溢出血沫,然而天道却不肯给他答案。 他静坐良久,才踏出帐外,望着漫天大雪,叹出口酸热的气。 上天给了他病榻之躯,又让沈婉出现,他多期盼这时无雪,企图夜观天象,找到与她相守一生的方法。 牧衡想着,回帐在纸上绘出两人命盘,推算他们相遇的日子,直到看见夫妻宫落下的那颗红鸾星时,他双手震颤,再不能落笔。 他在恍惚间,笑望她睡颜,然而在下一刻,却不能自控地落泪。 夜雪无声,帐中仅有炭火作响,牧衡整晚坐于案旁,待到晨光熹微,他眸中渐暗,再不敢去看塌上的人。 沈婉起身后,细心地替他束冠,直至他披上黼裘,她的手微顿,半晌都难以开口。 牧衡没有动,低眸静默地看着她,然而在她抬首时,他却仓皇地移开了视线。 她温柔地笑了下,竭力用平和的语调道:“大魏的诸侯,我归还了。” 牧衡喉中一哽,不断吞咽着酸楚,负在身后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许是耽搁得久些,黄复挑帘道:“亭侯,时候不早了,前军已经要出发……” 黄复不知沈婉在,见两人举止亲密,却神情露悲,口中的话忙咽回肚里,匆匆撂下帘门。 沈婉瞥开眼,收敛神思,轻道:“亭侯先去吧,我和宦官将帐中物件收拾下,马上就过去。” “好。” 牧衡抬步往外走去,江陵城的冬,他不是头次感受,唯有此刻觉得刺骨。 黄复跟在他后,斟酌道:“亭侯时至今日,也不想娶妻吗?您与女郎几经生死,属下以为,她在亭侯心中,已不能被取代。” 牧衡脚步一顿,阖目叹出口气,给出与那时截然不同的回应。 “我承认将军之言……若有那日,是我之幸。” 可他仍不知,自己病榻之躯能活几时,他不想负她。 还在帐中的沈婉,并不知两人之言,与宦官收拾杂物时,不经意间发现了他绘有命盘的纸。 她拿起,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内容,见到红鸾星的霎时,沈婉心脉崩张,再无法克制情绪。 归还给大魏的诸侯,曾在案前绘着他们的命盘,用天机证明他们的缘分,或许在昨晚,他想过做很久的牧雪臣。 沈婉不敢再想,怕在天下未定前,生出太多旁的心思。 她将那张纸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口,压住心中翻涌。 * 东行压境的路上,魏军才接到内探传来的密报。 齐国丢失冀州后,实力大减,齐王为强军加重赋税,百姓们苦不堪言,多地出现人饥相食,甚至数次起义被镇压。 在此等情况下,江东六郡依旧尚存兵力,王侯士族皆能享乐,面对魏军压境,没有丝毫惧怕,仍要对敌。 于魏国而言,齐国必败,两军在实力上存有差距,无非时日长短。 唯有齐国百姓,常年受到战火迫害,再拖延下去,定会遭受灭顶之灾。 温时书看着密报久不能言,未等他思索破局之法,探马却又来报。 “禀丞相……齐国境内发生疠疾,多地沦陷,百姓死伤惨重,连边城齐军也有染疫者,每日城外都会焚尸。我军人数众多,不能再往前行,以免疠疾在军中染开。”
第55章 🔒浮山雪 癸己年正月, 疠疾流行齐国,多地门阀权贵因此灭族, 江东六郡,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①。 魏军分路两波,陆凉带兵二十万自冀州南下,温时书带兵十万自江陵城东攻。东攻军渡江后,被迫在豫章郡边境驻扎,攻城事宜暂且搁置。 中军帐里,主战者认为速攻齐国得利,主退者认为疠疾会使三军陷入困境,众臣各执一词, 已争执许久。 黄复拱手道:“丞相, 齐国染疠疾,必定兵力削减甚多,都城建业内,士族众多, 定会内乱,齐王昏庸无道,更难顾及军中病情。我军一鼓作气, 必能短时攻破, 早日得天下太平。” 旁侧文臣摇头否道:“将军这话有失偏颇, 我军易攻, 疠疾难防, 届时军中染病又该如何?我军人数众多, 若染病要比齐军流行更快, 病亡者更多。” “尔言我明白, 若不趁疠疾攻取,要等到何时?三军已渡江压境,疠疾非短时能治好,不攻只能撤军,三十万大军数月的辎重,尔知道要多少?” 黄复叹息不止,“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温时书颔首,平声道:“诸位之言,皆有道理。” “我等接到军报时,之行已携军南下,恐怕这时将要渡江,虽时疫在前,此等境况下,三军无法再退。但是主战,一举攻下江东六郡,恐怕也非易事。疠疾能流行,去年齐吴两国交战,使将士百姓死伤众多,未等喘息再战,恐怕生病死亡者,未能妥善处理。我等攻取前秦时,连逢大雨,那时江东等地水患严重,天灾人祸下,促使了这次疠疾。我军攻齐,疠疾定会染于军中,届时伤亡将会甚多。” 温时书话音稍顿,低眸道:“我军陷入两难,百姓备受折磨,我有责任。当初齐吴两国交战,由我计策导致,才有今日时疫。” 黄复一惊,忙劝:“丞相勿要这样说,若无丞相计策,恐怕我等难破那时死局,大魏怎能扩充疆土,魏民怎有今日……” 众人闻言附和,“战争下会有万般无奈,大魏仁义之师,所取之地,百姓安居乐业,丞相所为,才是救了这天下。” 温时书笑着摇头,“我非自缚之人,诸位不用相劝。江东六郡要取,百姓要护,魏军不能退,也不能因此伤亡大半,一时难有破局计策,还请诸位再给我些时日。” 一席话说完,帐中争执渐停,众臣皆陷入深思。 温时书撂下手中军报,望向旁侧时,温润的眉眼间,竟流露出一丝迷惘。 可惜本该坐于次位的牧衡,连日行军使其肩伤咳疾复发,并不能来中军议事。 他转瞬即逝的情绪,在与女郎对视后,化为柔和的笑。 沈婉一怔,轻声问:“丞相是江左人氏?” “是,怎突然这样问。” “丞相在竹林时,曾教导过先王,想必大魏以战止战,应该也出自丞相之口,所以闻丞相言愧,有些不解。” 沈婉想了想,望他道:“是丞相不忍见江左百姓受疠疾折磨……” 天下得仁君,得仁义之师,方享太平,温时书怎会不懂。所以当他言愧时,沈婉就颇为不解,直到慧极之人的迷惘,才让她理解。 名冠天下的才子,曾是江左士族,因变故难回故乡,许些年来,怎会不思。而今疠疾摧残百姓,毁其故里,必伤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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