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坐在此位的人是牧衡,挚友之间,早会懂他,那份迷惘或许不必隐藏。 “你这样玲珑的心,雪臣如何能在你面前私藏?”温时书被看破心思,倒也不恼,“但我心里,并无两全法,魏军或攻或退,都不能阻止疠疾,最好的计策是速攻齐国,再医治时疫。” 沈婉闻言脸颊微热,顺着他的话,却想到了刘期。 “那时在泽山屯田,恰逢疠疾,还染于多地,先王也曾忧过百姓……” “若先王还在……”说到此处,沈婉僵了半晌,忽地俯身拱手,“丞相,婉有计策能两全。” 中军静谧,两人的话大多臣子都能听见,闻她献策,众人皆附耳倾听,也有人欲阻,怕其不懂军政,耽误战机。 未等旁人出声,温时书已猜出她言,将发颤的手移开,“不必犹豫,畅言即可,若有不妥之处,中军再议。” “泽山疠疾时,我曾见过百姓模样,只要染疫,无论病重,皆不能再事农桑。齐国虽有兵能敌我军,但疠疾之下,恐怕城池难守,我军尚且康健,能轻易取敌。不过就算如此,攻取整个齐国再医治百姓,恐怕届时百姓病亡已数不胜数,魏军也难逃。我之计策,先分兵攻边陲城池,即刻着人医治百姓,城中能控疠疾流行后,再攻旁处城池即可。” “此计,不弃百姓,能制疠疾,可得齐国,就是要比速攻多些时日。” 沈婉说完后,俯身再拜,“婉以为……若先王还在,必会先顾百姓,与其同苦。” 话音刚落,就有人否。 “女郎实在不懂军政,攻下城池,肯定会有医者医治,也会留下部分守军,何必延误三军?” 沈婉摇头,“齐国百姓为何起义?疠疾流行后,齐王如何应对?” 那人一怔,遂道:“齐王昏庸无道,使得百姓反抗,如此昏君必不会管百姓兴亡,这与女郎之言何干?” “还请稍安勿躁,所以齐王面对魏军压境,他也不会顾及将士生死,只会下令抗敌。”沈婉望向众将领问道:“敢问诸位将军,汝等之主,若为齐王该如何?” 众将面面相窥,心中都有答复,却无人敢言。 沈婉低头,再开口时语气哽咽:“先王仁德,所经之处百姓从无怨言,尔等也从未不忠,因为他爱民如子,不顾危机数次与民同苦。可惜先王已崩,我军即忘以民为本,既然要护百姓,魏军要做的,从不是速攻,而是以民为先。” “尽管疠疾难医,我等应承先王遗愿,与民同苦。” “可如此行事,魏军染疫者,也会众多,实在得不偿失……” 沈婉张口欲语,帘门却被掀开,众人回望,只见一人手持六星徐徐走来。 他掸去肩头雪沫,轻咳数声后,才开了口。 “诸位担忧疠疾使三军陷入困境,但在西关时,先王就以民为先,救下一城百姓,也因此才能得取冀州。而今我军怎能不顾江左六郡百姓,愿诸位不忘先王遗愿,牢记魏之国策,就算万难,先王曾以身护民,我等又怎能退却。” 牧衡负手,咽下那股酸热的气,“诸位不要忘了,我们为何夺这天下……” 众人闻言一怔,不知谁思念先王泣哭,皆伏地不起。 “臣等……愿以女郎计策行事,不负先王遗愿。” 中军议事散后,已至夜里,将士们皆在准备攻城事宜,吵嚷间,唯一人立于帐外,夜观星象。 沈婉走至旁侧,轻问:“亭侯在看些什么?可是担忧疠疾在军中流行?” 牧衡收敛神思,低头道:“并未担忧。今日你之计策,六星曾给我指引。” “是什么?”沈婉望着漫天星河,忽问:“紫微星……还代表先王吗?” “从未变过,先王崩后,紫微星暗淡无光许久,时至今日才重新得见。” 牧衡说到此处,将六星放在她手中,“因为有人要先救江左六郡的百姓,延续了他的仁德。” 两人紧握六星的霎时,生机的指引让沈婉浑身震颤。 那是江左六郡的民心。 * 魏军攻取齐国时,因疠疾在齐国扩散极快,守军几乎无力抵抗,轻而易举取得数个边关重城。 未等齐王殊死一搏,魏军就暂歇了战事,派名医诊治百姓,将士协助,此次疠疾用药,能沿用泽山药方,不过数日就让染病百姓病情好转,使得疠疾得控。 魏军每得一城,治一城百姓,离开豫章郡后,令三军没能想到的是,后方齐军将领,竟皆开城投降。 江左的齐军,大多都为汉人,甚至有些曾是前朝将士,齐吴君主昏庸无道,连年战乱,天灾不断,使将士百姓苦不堪言,得知魏军医治疠疾,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再无人愿忠于齐王。 曾以为最难攻下的齐国,却用了民心收复。 在收复蛮夷国家时,魏国势如破竹,自兴平三年十月十二,至第四年二月,魏国终得天下,结束了乱世纷争。 同年,魏王称帝,追尊刘期为武皇帝,庙号□□。 刘期虽早逝,其仁德却能延续,魏国君臣皆谨记在心。 竹林四友出山志向,皆得以实现。 辽东牧衡,不负家训,不负黎民,辅佐仁君得天下。 江左温时书,报明主知遇之恩,上安朝政,下安百姓。 辽东沈意,绘千里江山,可让天下人皆有闲赏之。 幽州陆行,携仁义之师退虎狼之师,将旗布满天下。 沈婉曾言的民心所愿,落在了天下的每一处。 魏军得胜回朝,获封帝王赏赐后,终能解甲归田,那场春雪下,沈婉也将要归家。 🔒
第56章 尾声:春雪赋 魏元年三月, 文帝论功行赏,沈忠获封车骑将军, 长子沈拓获封镇东将军,赏千金赐良田,小女沈婉虽难封官爵,文帝仍允许她出入宫门,进书阁修书,魏国上下皆要尊崇先王之令,以诸侯之礼相待。 竹林四友位至四公,无官职可升,沈意封岁亭侯,陆行封昌平侯, 温时书被先帝封为山阳君, 牧衡已为山亭侯,文帝欲封两人为异姓王,却被两人婉拒。 封赏的这日,平玄下了场春雪, 宫道间被银白覆盖,沈婉掸去雪沫,正撑伞往外走去。 不远处林纤一路小跑, 忙拦住了她。 “女郎, 今日不必再等亭侯, 两位将军让奴传话, 他们在止车门等你一同归家。” 沈婉抬头, 握着伞柄的手一怔。 这句话, 曾几何时是她在梦里都会期盼的, 天下太平后, 能同父兄归家,不再因战争分离。 然而此刻她却红了眼睛。 “陛下赏了亭侯什么?” 林纤俯身回道:“陛下欲封亭侯为王,但亭侯以功绩不足婉拒,据说亭侯没要任何封赏,只求了一道没有宣读的圣旨,无人知晓其旨。” 没有宣读的圣旨,那就不成诏令。 沈婉想着,抬步往阶下踏去,忽问:“那他在何处?” 林纤抬眼忙瞥了她一眼,斟酌道:“女郎是想问亭侯会不会相送?” “嗯。” “陛下留他在太极殿,恐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林纤说完,刚想开口劝慰,她却已经走远,风雪中只留下一句话。 “好,我知道了。” 书阁至太极殿的路,沈婉不知经过多少回,唯有这次让她觉得万般艰难。 她站在百阶之下,静望恢宏的宫殿,深吸了口寒气,抬步往太极殿前走去,每行一阶,就有官员对她行礼。 沈婉头次来到这里,还是因刘期传唤,那时朝中百官皆言她祸水,无人敬她。唯有一人敬她风骨,不想她受辱,拂袍跪于殿前,才换来今日百官尊敬。 急雪纷纷下,沈婉收起油伞,在同样的地方俯身而跪。 “婉,叩谢亭侯之恩。” 长阶下,牧仲再次拄杖前来,望着她身影叹了口气。 他亲为沈婉撑伞,轻道:“雪大,你也要当心身子。不必等他,我已同你父兄说好,你今日先和我归家收拾行囊。” 沈婉闻声,忙起身接过油伞搀扶他,“明公①怎来了?” 牧仲笑而不语,拍了拍她手,两人并肩下阶,往止车门方向前行。 “有时我会觉得,你与吾儿甚像。” 沈婉一时没能明白其意,“婉不敢与亭侯相比。” “吾儿曾用修竹赞你风骨,但你在江陵城前,已为浮雪,你们怎能不像。” 牧仲说到此处,问她:“你猜那道圣旨,他所求何事?” 沈婉闻言,攥着伞柄的手逐渐泛白。 牧仲忽顿脚步,“是不知,不敢想?还是爱不能言?” 一席话,落入沈婉耳中,震得她肺腑生疼。 “好孩子,等他回来去见他。有时你也不能太像他,否则这平玄风雪,会伤你们两人的心。” 牧仲没再逼问,拄杖俯身道:“雪臣如此有我之责,但他……不能无你。” 沈婉忙回礼,哽咽道:“明公勿要这样言……我从未,从未想过离开他。” * 牧衡从宫中出来时,夹道两侧落梅叠乱,七香车旁再不见熟悉身影,唯有奴仆等候。 他静默地站了许久,风雪袭乱人心弦,牧衡阖目感受着春寒,最后寥寥一笑,才拿着圣旨往前走去。 温时书见此,开口唤他:“雪臣……这道旨意,是全你们私情,还是用来慰藉你心?” 牧衡低眸停步,直至雪满黼裘,才道:“我曾在江陵,全过那抹私情,时至今日,已不敢妄求……” 他想过与她相守,用此生的功绩求了道不会宣读的圣旨,其上旨意仅为娶她。 但他咳疾未愈,天道不肯告知性命几何,不能为这份私情误她一生。 所以在挚友问他时,能坦然的承认。 “我此生不负天下,不负黎民,又怎能负她。所以圣旨不会宣读,如你所言慰藉自身。” “那你不会生悔?” 牧衡阖目良久,负在身后的手不断发颤。末了,在风雪中落下一滴泪。 “可我仍有庆幸……” 庆幸着,求有这道圣旨后,哪怕不能与她相守,也能独守自身自心,此生永不会负她。 时值亥时,牧家各处灯火渐息,唯有一室明亮。 牧衡坐在棋盘旁,望着窗外大雪,再不能落下一子。 他转身,持灯走至案旁,铺开宣纸提笔写下两人之事,起名为《春雪赋》。 初遇时的大雪,离别日的大雪,皆被他记于《春雪赋》中。 赋中最后一句,是愿做白雪臣。 世人皆知牧衡,字雪臣,唯有他知,她的小字是雪儿。 待到笔搁灯暗,他身后帷帐微动,沈婉早在此处伫立良久。 她缓步走近,望着尾句,霎时泪落不止,拿出绘有两人命盘的纸,悄然跪坐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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