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转念一想,雁凌霄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德性,索性挺了挺小胸脯,毫不遮掩地点了一遍银钱,再无匹自然地卷起银票塞入荷包中。 连翘翘直情径行,雁凌霄反倒无话可说,默然看了会儿她刮地皮一样搜刮仅剩的财物,再看不下去,转身去外头候着。 * 康衢烟月明,千灯照碧云。京城夜市通宵达旦,人头攒动,大小商户、红袖流莺倾巢而出。 连翘翘本是被雁凌霄掣住手腕,走了半条街,几度差点被人潮挤丢绣鞋,她透过帷帽嗔一眼雁凌霄,后者就如有所感,一把搂住她的腰,近乎半搂半抱带着她往前走。 在大绍,夜市不可驱车御马,就是皇帝他老人家来了,也得下车坐轿。 皇城司的察子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跟了一段就被人流冲散,待走到高耸的樊楼边,楼上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的声响涌入耳畔,连翘翘陡然惊觉,一行五六十人居然就剩下她和雁凌霄两个杵在门口面面相觑。 “世子,时候不早了,不如上樊楼去用晚膳?”连翘翘提议,“虽说外头的厨子比不得沂王府的厨娘,但总归是天下无一的樊楼,就当尝个鲜么?” 她的一双杏眼在接天的灯火下愈发明亮,雁凌霄强忍半晌,才忍不住道出真相:“小夫人才来京城多久,就对樊楼如数家珍?想吃就直说,我陪你去就是。” 这人真真是无赖!坏东西! 连翘翘喉头一哽,好险才绷住微笑,环住雁凌霄臂弯,步履轻盈,珊珊作响,在点头哈腰的跑堂小二招呼下,往樊楼顶层的雅间走去。 楼内人声鼎沸,但在他们二人走过时都倏然一默,有修为不够的贵客甚至被呛得连连咳嗽,等雁凌霄冷淡的视线挪移过去,那些人只差躲桌底下去。 无人敢言,道路以目,个个转悠眼睛,询问沂王世子怎的不在王府守孝,偏偏跑樊楼来?他身边那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又是何方神圣? 连翘翘被看得手足无措,扭过脸钻雁凌霄怀里。头顶上传来一声冷哼,紧贴的胸膛随之震颤。 曲折的楼梯下方,挤挨在加塞长椅上的一男一女四目相对,脸色苍白,仿佛见了鬼。 年龄稍长的络腮胡男子鼻翼翕张,沉声问:“可看清楚了?” “储岩大哥,看得不能再清楚了。”那名女子银牙紧咬,恨恨道,“就是她,准没错儿!” 储岩沉思片刻,说道:“咱们派出去的人不是说,连夫人在清岚庵修行,害急病走了么?他们把棺木都刨出来瞧过,确有一名年轻女子无误。田七娘,你平白说一句话,可是要负责任的。” 被唤作田七娘的女子冷笑:“我和连翘翘自襁褓中相识,连她腿根有颗朱砂痣都知道。她就是死了,我都能认出她的骨灰!” 储岩骤然心惊,田七娘说起连夫人的语气可不像是青梅竹马手帕交。 他端起茶盏,拨开乳白的茶沫,静静端详了一会儿茶汤,方才悠悠说道:“且信你一回。今晚就差人去打听她的下落,尤其是她身旁的男人……能让连夫人金蝉脱壳,不顾那位大人的召唤都要追随在侧,这男人一定不简单。” “那可不?”田七娘忿忿不平道,“没有利用价值的男人,在她连翘翘眼里与残羹冷炙无异!”
第16章 探子 “哎哟喂!世子爷,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呀!” 一位胖若水缸,着锦衣宽袍的中年男人拭去满头热汗,碎步赶到跑堂前头,躬身为雁凌霄推门。 闻声,连翘翘抿嘴一笑,瞟一眼二十出头的“老人家”,那副骄矜倨傲的模样,活像别人欠他一万两银子。 遂软下身子,紧挨雁凌霄落座,再摘下帷帽,明眸盈盈对樊楼的管事说:“掌柜的,且先别忙着说场面话,给咱们世子爷上一盏热腾腾的素分茶,甜汤里加上核桃、果干,再上几笼点心。旁的菜色就按世子的喜好安排一桌。世子现今不好饮酒享乐,一切以清淡为宜。” 帷帽压乱了红药为连翘翘重新梳好的发髻,却别有一番风鬟雾鬓,星眼烟眉的妩媚。 掌柜看直了眼,一时呐呐无言,待雁凌霄缓缓擦拭手甲之余,冷冷瞥他一眼,这才如梦初醒,点头哈腰连连应声出去了。 雁凌霄私底下话不算多,连翘翘也乐得不去招惹他,省得被他一张嘴噎到无话可说。她左右张望,思忖道,这樊楼的桌椅灯烛皆非寻常物件,屏风贴的画也是当朝名家所作,比之沂王府都不差了,也不知道背后东家是何方高人? 素分茶上桌,连翘翘净过手,用拨弦弄琴的姿态,为雁凌霄盛了一碗有红枣有莲子的甜羹,柔声道:“世子,喝上几口补……暖暖身子。” 雁凌霄横她一眼,刚接过瓷碗,雕花移门就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位头戴高帽,肩扛扁担,穿长袍的驼背书生,帽檐到衣摆都挂满木头雕的眼睛球。 那书生行了个长揖:“小生公孙樾,参见世子殿下。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告,还望世子听罢故事,赏小生一份买酒钱。” 连翘翘被惊了一哆嗦,果断钻进雁凌霄怀里,揭开他的狼毛大氅一角,眨巴着杏眼往外瞧。 雁凌霄面上生愠,冷笑道:“樊楼如今是不比以往了,卖酸文的秀才都能进来做掮客。” 见雁凌霄并未张口让人滚出去,连翘翘明白过来,世子爷对此人也有兴趣,但他性格强势,不喜欢这酸溜溜的秀才不请自来。 墨堆一样的发髻倚在雁凌霄肩头,连翘翘央道:“世子,您瞧他冠上挂的眼睛球多有趣?妾身还从来没见过这般稀奇古怪的人物,您听一耳朵,左耳进右耳出,就当散点酒钱,买个乐子。” 雁凌霄轻哼一声,没有答复。公孙樾见他怀中女子朝自己颔首,便大着胆子,扯开嗓子,用含混不清的南方官话说了一桩旧事。 且说与大绍隔江相望的南梁小皇帝,几年前曾出言赞叹某位歌女手若柔荑,一旁的太傅裴鹤听罢,便命人将歌女的手砍下奉给小皇帝,直言为君者不该沉迷享乐。小皇帝被吓到当场便溺,从此遣散宫中歌女舞姬,万事以太傅为尊。 “噫。”连翘翘撅起嘴,“我还以为裴鹤是多了不起的人物,几年前那小皇帝才多大?尽会吓唬小孩子罢了。” 雁凌霄哼笑,指腹轻点她的上臂:“说得对。” 公孙樾拱手,接着说:“听闻那些瑶台仙女一样的歌女流落民间,没多久就逐一消失。有人说是太傅下的手,担心小皇帝又起玩心,于是斩草除根。也有人说,裴太傅将这些人收入麾下,仔细□□,再送入南梁高官后宅,或是做大绍的官吏小妾,以此探听消息,为南梁暗度陈仓。” 连翘翘长吸一口冷气:“好毒的心思。世子爷,这要是真的,朝廷上的一言一语岂不是都被那裴鹤知晓了?” “哪有那样容易?嘴上没把门的才会跟家中妻妾讨论朝政,这般没轻重的人在朝廷里也不过是虾兵蟹将,裴大人爱听就听去。”雁凌霄冷笑,覆有银甲的手紧扣住她圆润的肩头,冰凉冷硬。 话虽如此,雁凌霄依然赏了公孙樾一枚金锞子,后者弓背勾颈,作揖告辞。 “唉,刚才不该赏他的。”连翘翘搁下筷子。 “怎么?”雁凌霄轻笑,“吵着嚷着要听人说书的是你,眼下又后悔了?” “世子爷。”连翘翘张嘴衔过雁凌霄夹给她的清炒菱角,嘟囔道,“那裴鹤行事阴狠,又是砍手又是杀人灭口血刺呼啦的,妾身听完都没胃口了。” “是么?”雁凌霄单手支下颌,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喂连翘翘。 把人喂到肚圆,再得意地反问:“小夫人不是没胃口么?今晚也没少吃啊?” * 皇城司,抄案房。 雁凌霄手握一沓卷宗,新鲜的墨迹在手甲上晕开几点墨渍。 精得跟猴儿一样的小察子双手奉上一张湿热的巾帕,嘿然一笑:“世子,这都是属下们连夜审出来的供词,鞭子废了好几根呢。那些南方来的探子嘴跟石头一样硬,您猜怎么着?拶子一上,生生夹断几根手指,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们都跟倒豆子似的全秃噜了个干净!” “嗯。”雁凌霄屈起食指,轻敲那沓字字带血的供词,紧盯一行行罪证,低声念道,“八月十五,送舞姬薛氏往长平侯府。九月九日,送舞姬楚氏往溧阳伯府……” “咱们捉拿的清岚山水月尼姑庵,背后不就是他们溧阳伯府?”黑衣小察子讶异道,“怎么每回作妖都有他?世子殿下,要不我去刑部大牢说一声,把人提出来,再审上一审?” 雁凌霄沉吟片刻,允了。 皇城司上视百官,下察军务,为皇帝耳目,起暗中监察之能,但也并非事事都牵扯大绍、南梁存亡,多的是鸡毛蒜皮的琐事。 小察子挠一挠脸,自怀中掏出一封两指宽的折子,支吾道:“世子,另有一事,工部的龚大人让我问您求个辙,三皇子明年要出宫建府,内侍省的太监为讨三皇子欢心,把宅子往外占了一半的街巷,屋檐都快碰到对街的国公府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老滑头!雁凌霄冷哼一声:“他是工部尚书,我是工部尚书?我管他怎么做?皇城司什么时候要管皇子建府了?若真要管,改明儿砖头不够,就派你去烧。” 小察子吱哇一声,连连求饶,当即把折子丢进火盆。雁凌霄阖上眼皮,挥手让人下去。 指腹轻揉紧绷的太阳穴,额头青筋直跳,雁凌霄从荷包里摸出一枚核桃大小的瓷盒,旋开盖子,里边是玫瑰露所做乳脂般的香膏,粉嫩嫩的颜色,看得他直皱眉。 今日上衙前,连翘翘迷迷糊糊环住他的腰,说要给他个好东西。心里正期待着呢,没成想连翘翘往多宝格里摸了摸,掏出一只打死沂王世子都不会用的玫瑰香膏来,说是大价钱问医馆老大夫的祖传方子做的,可以生肌祛疤,对烧伤最为有效。 雁凌霄想起连翘翘睡印出睡痕的脸,花猫一样,忽然闷笑出声。 他卸下手甲,捡起丢在一边的巾帕擦干净双手,擓一小块玫瑰膏,柔粉色的膏脂不一会儿就化开,渗进丑陋狰狞的伤疤,如同清泉没入龟裂干涸已久的心。 雁凌霄心道,连翘翘的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了,就是遂她的意,用一用这膏脂也没什么。一点点恩宠就能让她倾心,再合算不过。 * 冬夜密雪,有碎玉声。 入冬后京城下过几场鹅毛大雪,但都敌不过京城百姓去往夜市寻欢作乐,肆意游荡的心思。人一多,再厚的雪也被踩没了,宽衢窄巷皆是一地泥泞。 几匹雪白的马儿喷着粗重的鼻息,冒起一圈圈水汽。车辘辚辚,连翘翘拨开毛毡帘子,偷摸往外瞧。 “又喊冷,又要见风。”雁凌霄毫不客气道,“等晚上又犯头疼,我可懒得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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