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的察子们黑压压跪了一地,当中两个身形壮硕、须髯如戟的壮汉一人一边按住一个削尖下巴、眼若葡萄的黄衣女子。 “说吧。”雁凌霄冷声问,“你是何人?鬼鬼祟祟的,想做什么?” 那女子挣扎两下,竟纹丝不动,眉眼间更生戾气。她大着胆子瞥一眼雁凌霄,戏谑道:“民女田七娘,是连夫人的旧识至交。” “哦?”雁凌霄眉尾一挑,“想不到我的宠妾还有一位故人?” “世子不好奇民女和连夫人是如何认识的么?” “不好奇。”雁凌霄嗤笑,招手对手下人说,“把人带回皇城司,好好招待。”
第18章 七娘 “世子何故如此!” 田七娘勉力挣动,心中不断敲边鼓。她可不想因为一着不慎,毫无价值地折在这儿。 连翘翘先前跟着老沂王,大人的暗桩插不进外宅,留的密信也全无回音,沂王死后更是销声匿迹。若非她田七娘机敏,一眼认出这狐狸一样的叛徒,还不知道连翘翘早已另攀高枝。 只是这样,也不过是清理门户罢了,但沂王府的那张舆图下落不明,如果在连翘翘手里,还得暂时留她一条命…… 她牙筋耸动,眼头赤红几欲滴血,强压下心头的恨意,挤出一抹扭曲至极的笑:“民女知道世子爷不信,不如请连夫人来为我作证,也好叙叙旧情。” “呵。”雁凌霄冷笑,“姑娘说漂亮话前,不妨先把眼底的嫉恨收一收。连氏出身明月楼,什么样的旧识能千里迢迢到京城寻她?若真是旧交,不如写下拜帖,再攀交情不迟。” 说罢,雁凌霄抬手,薄甲银光一闪,黑衣察子们应声将田七娘往外拖。 “夫人,连夫人——翘娘!” 连翘翘心头一悸,捂住襟口,茫茫然问红药:“外间怎么了?刚才可是世子在叫我?” 红药也稀里糊涂的,搀起连翘翘的臂弯疾步往外去。 一踏进院中,就瞧见几位眼熟的皇城司察子在拉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子,指尖抠在地上,口中咒天骂地。 连翘翘掩嘴惊呼:“七娘,怎么是你?” 听到连翘翘的声音,所有人遽然一静。皇城司的人面面相觑,手上的气力不由松动。 田七娘趁机就地打个滚,膝行到连翘翘跟前,抱住她双腿,哭泣道:“翘娘,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下一瞬,田七娘手中一空,抬起头却见连翘翘被沂王世子遒劲的臂膀搂在怀里。 “你认识她?”雁凌霄压低声音,语气幽沉。 连翘翘茫然:“七娘是妾身儿时的手帕交。世子,可是她得罪了您?” 雁凌霄眯起眼,冷声道:“没有。” 连翘翘松一口气:“那就好。” 她蹭一蹭雁凌霄的颈窝,从他怀里钻出去,而后扶起抽抽噎噎的田七娘,拍几下夹袄上的灰尘,眼神清澈而诚挚:“七娘来京城寻我,却叫你受了委屈,回头我让他们给你赔罪。” 两个黑衣察子偷看雁凌霄眼色,齐齐拱手:“田姑娘,是在下冒犯了。” 田七娘茫然若失,一腔恨意像打在棉花里,一时半会分不清连翘翘究竟是有难言之隐才潜伏在沂王世子身边,还是想过段时日再假借皇城司的手杀她灭口。 “都是误会。”田七娘稳住心神,干巴巴道,“也怪我莽撞,才叫世子殿下错认成贼人。” 连翘翘抿嘴一笑:“七娘怎么还是这样?咋咋呼呼,直来直去的,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她与田七娘确为总角之交,打小在明月楼一起长大。她因三岁就生得跟雪团似的,粉雕玉琢,早早被妈妈认作亲女儿在后院细心教养。七娘却被耍杂技的田叔要去,认了干亲,终日练习顶碗,苦不堪言。 “世子爷,”连翘翘挽起田七娘的胳膊,急急为她解释,“七娘性子冲动了些,但不是坏人。我少时吃不饱饭,总是饿到挠墙,都是七娘从后厨偷点心给我,才叫我顺顺利利活到今天。要不然,哪儿还能遇到世子……” 她眸间水波澹澹,恳求道:“您就饶她一回,好不好?” 田七娘掩面而泣,指缝间觑见雁凌霄微阖眼皮,冷峻地审视她的一举一动。 “既如此,红药,叫几个丫鬟送田姑娘去客栈落脚,给人备一份酒菜,过几日再去拜访。”雁凌霄转而望向田七娘,问道,“田姑娘,不介意吧?” 田七娘偷瞄一眼连翘翘,深深低下头:“世子宽宏,民女感激不尽。” “这样也好。”连翘翘合掌笑道,“天儿太晚了,紫苏巷院子小,留你住一晚也多有不便。红药,给七娘取一封银子。京城嚼用大,千万别跟我客气。” “翘娘。”田七娘双手拢住连翘翘的手,如同砂纸擦过细腻的脂膏,她心中酸楚,暗自忿恨,淌下两串泪来,“这一遭多谢你,给你添麻烦了。也罢,我先去客栈修整,等你来找我,你可千万要来啊。” 连翘翘眼尾泛起泪光,担心雁凌霄不耐烦听她们嘀咕,忙取过田七娘别衣襟间的绡帕,匆匆为她拭泪:“姐姐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去。” 料峭寒风刮过。 雁凌霄垂眸,看向被他裹进狐裘里的连翘翘,发丝墨缎一般,柔软而光亮。他嗤笑:“人都走出去半条街了,有红药跟着,又不会委屈了她,怎么还杵在门口看?” 连翘翘抬头,嗔他一眼:“谁让世子殿下不分青红皂白,就想把七娘捉去皇城司,妾身能放心么?自然是放不了心了。” “连翘翘,”雁凌霄冷哼,“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怀中的小女人,身披雪白狐裘,倒真像只毛绒绒的白毛狐狸。闻言,踮起足尖,极尽讨好地给了他一个吻。 很好,雁凌霄闭上眼睛,心道,勾引人的本事也是愈发大了。 夜色昏蒙,连翘翘攥紧袖中的绡帕,那是方才从田七娘身上取来的。指尖缓慢摩挲过绡帕一角的刺绣,赫然是一只振翅而飞的凤蝶。 * 雁凌霄坠入梦境。 南边水汽氤氲,雾蒙蒙的,花园假山和青石板路上处处蒙着一层水幕。 他飞身而过,水洼上不曾多一丝涟漪,仅仅是掠过一道黑影。他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肩头的刀伤慢慢在夜行衣上沁出一片深痕。很疼,疼到麻木。 雁凌霄在失去意识前,躲进假山的山洞里。午后的勾栏院一片荒凉的寂静,没人会在此时来花园闲逛,都在抓紧时间休息,准备夜里招揽皮肉生意。 他沉沉睡过去,还有闲暇去想,这山洞的大小刚好,真像一只棺椁。若是丧命于此,传到京城,会毁了他一世英名。 英名?雁凌霄哧笑。失血让人浑身冰凉,濒死的感觉像被千万只蚂蚁蚕食肉身,而他甚至不能反抗,也不想反抗。皇城司,朝廷,陛下……还有父王,一桩桩一件件的担子和冤孽,早已让他厌烦。 没什么好留恋的。 一道轻软清甜的声音响起:“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夜夜流……噫,下一句是什么来着?”那女人诗背得磕磕绊绊,三句背错两句,两句能错一个韵脚。 雁凌霄蹙眉,听得心烦意乱,又听了几句,他再忍不下去,额头冷汗涔涔,也要提起气力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啊!”咚的一声响,一抹粉色的身影从假山滑落。 十四五岁的少女扶着腰,拐着脚走到雁凌霄面前。她一身桃粉罗裙,藕色褙子,却不显得俗艳,一双澄澈的杏眼如今尽是羞恼:“你是谁?穿夜行衣,头巾捂着脸,一看就不是好人。该不会是来我们明月楼偷人的吧?” 雁凌霄没有力气与她争辩,冰冷的目光抚过她纤细的脖颈,思量着一会儿该如何一把拧断。只需要咔嗒一声,她就会死,死得干脆利落,毫无痛苦。 “哎,你怎么不说话呀?”少女走近了,挟来一股花果甜香,“再不说话,我就让护院来了哦。” 胸前一抹雪白,明晃晃落入雁凌霄眼中。他错开视线,低声斥道:“滚。” 可那粉衣裳的少女,胆子也太大了些,闻言噗嗤一笑:“从小到大,还没人这样凶过我。” 粉黛相媚,顾盼生辉。她皱皱鼻翼,闻到一阵血腥气,似乎看出雁凌霄受了伤,烟云似的眉轻轻蹙起:“要找大夫么?” “不用。” “那怎么行?”少女瞪大眼睛,“你要是死在明月楼,出了人命关天的案子,官府的人一来,少说得让妈妈关门歇业大半年。到时候,叫我喝西北风去?” 雁凌霄的目光重新落在她颈子上,继而嘶的吸一口凉气,咬紧牙根,闷哼一声。 少女松开用劲摁住他肩膀的帕子,得意洋洋:“现在知道疼了?哼,还跟我装相。” 雁凌霄一时语塞,盯了会儿少女无辜的双眼,在一记手刀一了百了,和顺从配合间,不期然而然的选择了后者。 虎口掐住少女细白的手腕,雁凌霄低沉着声音说:“切莫惊动他人,劳烦姑娘了。”而后,整个人失去意识,额头沉沉抵住少女圆润如玉的肩头。 寒风淅沥,雕花木门咯咯颤动。薰笼下燃着银丝碳,上头搭了两件外裳。 雁凌霄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是汗。他捂住额头,久远的回忆侵入梦境,头皮如绷紧的鼓,一阵阵抽痛。 里侧的锦被中,连翘翘蜷缩成团,似乎听到他的动静,也跟着醒转,眼睛紧紧闭着,一双的藕臂环住他的腰。 “天没亮,继续睡。”雁凌霄的指尖如同撩拨弓弦,顺着她微微凸起的脊柱向下。连翘翘果然很不给面子,一转眼就呼呼大睡,发出清浅的呼吸声。 雁凌霄失笑,寒星一样的眼眸难得多了几分温度。没关系,他思忖道,连翘翘不记得也没关系,那些龌龊本不该让她知晓。她这样的人,合该干干净净、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他俯下身,干燥而冰冷的唇自上而下,拂过那截雪背。
第19章 漩涡 碗筷清脆的敲击声。 早膳在正房用,布膳的侍女都是琉璃岛带来的亲近之人,故而连翘翘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披一件家常外衣,边用饭边与雁凌霄谈起昨晚上的梦。 “稀奇得很,我好久没梦到过明月楼了。”她睃一眼雁凌霄,见他并不反感自己提及旧事,弯起眼睛,笑道,“也许是昨日遇见故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吃一只青米卷。”雁凌霄为她夹菜,“成天就吃猫食,胃口比麻雀小,硌手。” 连翘翘耳尖微红,作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接过雁凌霄递来的珐琅小碗:“多谢世子。” 唏嘘道:“明月楼那样的地方,日子当然谈不上好。只是我运气好,受妈妈看重,才没有像其他姐姐一样十一二岁就挂上花牌,十七八岁就染上脏病,草席一裹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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