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出门,安静在家中待产,但美貌对于没有亲族庇护的女子来说,无疑是一种诅咒,一场灾难。自从戴着帷帽跟南姨出去逛过一次宁山县的集市,就总有流氓闲汉前来骚扰,就是已娶妻生子的男人也会借着酒劲隔墙污言秽语。 纤柔的手捂住高高隆起的小腹,连翘翘阖上双目,心下一横:“南叔——!” 南姨的男人应了声,隔着门帘问:“夫人莫慌,昨个儿刚换的门栓,小的还拿院里的石墩子堵住了,他们进不来的。” “南叔,有件事想麻烦您,这事不必告诉南姨,我怕吓着她……” 一炷香后,南姨一把掀开门帘,她抹去满头热汗,束好发带,眉飞色舞道:“夫人,您猜怎么着?那几个满嘴花花肠子的小子堵了商行马车的路,叫几个镖师打断腿,给拖去衙门啦!” 连翘翘的罥烟眉舒展开:“那敢情好,也算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南姨豁开腿坐回马扎,哼着小曲剥豆子。连翘翘也打起精神,捡过针线篓子慢悠悠做绣活,等着攒多了拿去梁都的绣坊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买下小院后她身上的银子就只剩一半,总不能坐吃山空。 风清日暖,小院才安静不多时,院墙外再度闹起动静。 “反了天了,一群王八羔子!让我去会会!”南姨倏然起身,簸箕往下一搁,豌豆们哗啦啦滚了一地。 连翘翘眉头轻蹙,刚想吩咐南姨小心点,就听墙外传来轰轰烈烈的鞭炮声。 有人走街串巷,喜气洋洋道:“大绍老不死的皇帝驾崩啦!”
第42章 🔒产子 “什么?”连翘翘轻吸口气, 扶住圆鼓鼓的肚子,慌乱间一手撑住矮几,扫下一张砚屏。 南姨忙上来搂住连翘翘, 见她脑门沁出薄汗, 胸脯上下起伏,手背用力到几可见骨, 这才醒过神:“夫人可是被鞭炮吓着了?” “不是……”连翘翘人中冒汗,虚着声说,“南姨, 好像要生了。” “夫人莫急,我生过四个小子姑娘,您这才刚开始疼呢,离生且有些时候!”南姨半抱半扶把连翘翘搀回内间的拔步床, 盖上衾被, 手脚利索点着碳炉,“我去叫我男人唤大夫和稳婆来!” 如此兵荒马乱了一盏茶, 连翘翘已然痛得大汗淋漓,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南姨担心她受凉, 跟稳婆一道又是擦身又是说吉利话。 连翘翘稍缓过劲, 就忙不迭问:“姨, 北绍的皇帝是怎么死的?” 南姨边给她喂鸡汤煨过的米粥,边翻个白眼:“夫人,都什么时候了, 还问这些晦气话?呸呸呸!快呸掉!” 连翘翘一瞬不瞬望着她,还扁了扁嘴。南姨没了法子, 哼了声,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那老东西, 十年前阻我大梁河道,叫梁人没水喝没田种,只能看天公下雨吃饭种地。当年饿死了多少人呢,如今病死了也算他的报应。” 十年前连翘翘还是个黄毛丫头,自不记得这些。又听南姨道:“现在可好,咱们有裴太傅,他们北绍有什么?老皇帝一个月前死了,那么多儿子,且有得争呢。” “我依稀记得,北绍有位太子?”连翘翘忍着痛,气若游丝。 南姨哼了哼:“从古至今,有几个太子活着当上皇帝的?” “啊——”连翘翘心口一揪,五脏六腑像钻了只蜈蚣,拧着搅着往下坠。 剧烈的疼痛让她来不及去思考,千里之外的绍京,殿下还好么?还活着么?他们此生不复相见,但能知道对方活着的消息,总是好的。 殿下,雁凌霄……过去的记忆如同柳絮般漫天飞舞,一缕缕飘到近前,却看不分明。连翘翘恍惚间听到雁凌霄在喊她的名字,但她无比确信那只是一个虚无的幻梦。 “夫人,夫人您还好么?大夫,夫人醒了!”南姨哽咽道。 连翘翘愣神,刚要开口说话,就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打断。她舔舔干裂的唇,轻声唤:“孩子……” “哎,孩子都好。”南姨抹了把泪,“夫人出了不少血,被褥都浸透了,把老婆子我唬一跳。幸好稳婆眼睛毒,早早给您止血、灌参汤,这才把命吊住。菩萨保佑,夫人福大命大,生了对小郎君和小姑娘,以后就是夫人享福的时候。” 连翘翘张张嘴,南姨了然,唤来奶嬷嬷,挨个给她瞅了眼红绸包裹的两位奶娃娃。 “摩睺罗是位藕节胳膊、粉圆可爱的神仙,怎么我的小子丫头,倒像两只小猫?”连翘翘被丑得一哆嗦。 “夫人有所不知,刚出生的小孩子都是这般,红脸红屁股的,还有娃娃生来身子泛黄、泛紫的呢。”南姨把头一个钻出来的小子放在她手边,“夫人您瞧,长得多像您,大眼睛翘鼻子,等哥儿大了不知要叫多少姑娘家茶饭不思。” “哪有南姨说的那样夸张。”连翘翘细细瞧了会儿,又抱过妹妹亲了亲,终于生出几分母爱。思忖道,小子像她,丫头却像雁凌霄,等到了说亲的岁数,想来不会受欺负。她戳一戳小丫头的脸,后者滴溜圆的眼珠子登时噙出泪,哇啦一声山呼海啸似的哭出声。 连翘翘:“……” * 宁山县的小院一派和乐与欢喜,那边厢,绍京的文德殿却阒然无声。 年轻的帝王一身黑衣玄袍,高坐在九级白玉阶之上,手背抵在额角,无甚表情。他垂了眼,低声问:“京城查处的旧版假银票,一共多少万两?” 户部尚书冷汗涔涔:“回陛下,单这两日皇城司和殿前司抄捡出的,共计一百万两。” “来路查清楚了么?”雁凌霄问。 见他并未显出愠怒,户部尚书稍喘口气,回道:“俱是从钱庄流出,背后的庄家做的都是漕运生意,皇城司的王璞大人已将他们府中上下数百口人全部拿下,听候陛下发落。” “漕运。”雁凌霄眸色一寒,“这手笔,像是裴鹤的作派。” 户部尚书拱手道:“陛下,南梁此番动作,是要毁我大绍基业啊。银贵钱贱,长此以往大绍将百业交困,民不聊生。臣恳请陛下早做决断。” 他的言下之意,无非让雁凌霄开口把旧版的银票全数废除,甚至于暂时取消银票,以应对南梁开闸放水般的冲击。但这道圣旨关系甚大,万一政令的效果不如朝廷所想,不仅会让雁凌霄沦为天下笑柄、众矢之的,还会让大绍赖以为生的商业和漕运毁于一旦。 雁凌霄看也不看老态龙钟的户部尚书,低头把玩手中扳指,少顷,下令道:“银票已成废纸,当断不断必成大患。即日起,废除两年内银票,旧时银票收入国库,只用金银铜,或以物易物。严守盐铁。此次蒙受损失的商行、钱庄,如能提供凭证、保人,可于明后年参与运河大修。再有,驻守薛家店的幽州军,户部三月内将粮草送抵边境,不得延误。” 银票一事,雁凌霄一力担下,户部尚书也不好在幽州军的粮草上再多啰嗦。他三两句话就把一笔笔悬而未决的烂账划清,众臣就如同跟随头羊的羊群,拱手后施施然退下。 久候在殿外的王璞迈入门槛,他轻吁一口气:“陛下,先皇五皇子已于狱中负罪自尽,内侍省和宗正寺的大人已派仵作验过尸身。” 雁凌霄嗯了声,没放在心上:“他自个儿动手,倒省了不少麻烦。叫他府上人把尸首收敛了,既已被贬为庶人,朕也不好赶尽杀绝,就让他们举家去京郊庄子上住着,为先帝念经祈福。” 王璞松一口气:“臣省得。” 一个多月前,先皇突发旧疾,很快就不省人事。五皇子借机发难,打着肃清宫闱、还归先皇血脉的口号,率了数百私兵就想杀入内廷。可还没成事,就被皇城司的察子听到风声,玩了一出请君入瓮,五皇子外的几百兵士被就地屠戮。 据说整条街的路面都被鲜血浸润,然而次日,那流血漂橹的景象仿佛被菩萨的玉瓶收走,消失无踪。京城悄无声息地迎来先帝驾崩,和新皇登基。 “传令下去,水兵照常春季兵演,不得延误。让南梁的暗桩准备动手,裴鹤如此作为,朕不回敬一二倒显得我大绍无人了。”雁凌霄冷笑。 王璞退下后,雁凌霄独自坐在文德殿中,直至金乌西坠,一束束橙黄的霞光在青金石砖上淡去。 敬公公蹑手蹑脚进门点灯,见他目光落不到实处,面露稍许茫然,心下唏嘘道,陛下这样年轻,大绍的胆子全数落到他一人肩头,终究是一个难字。 “陛下。”敬公公悄声说,“御膳房那边给您备了水晶素鸭、酒炊白鱼、芥菜馄饨和百宜羹,都是清淡适口的餐食,您多少用点。” 不知哪句话刺到雁凌霄,他面色一凛:“百宜羹撤下去,以后不许再做。” * 公孙樾在梁都住着,方便打探消息。听闻连翘翘生了一对龙凤胎,且险些大出血一事,他赶忙雇一驾马车回到宁山县,遭到南姨好一顿数落。 连翘翘隔着窗户纸听,轻咳几声,笑道:“南姨,快让公孙先生歇歇脚吧。” 公孙樾道:“多谢连夫人分说,夫人好生将养身体。” 连翘翘在屋子里躺得骨头都懒了,暂时下不了地,只能问公孙樾梁都的消息解闷。公孙樾交友甚广,三教九流的人都能聊上几句,果然听说个有意思的事。 “小生在茶馆有个弹琴的相好,她兄长早年间因家境贫寒入宫为宦,现如今是个负责养马的太监。听她说,小皇帝前些日子想学骑马,裴太傅不允,两人当着一众朝臣的面大吵一架。” “噢?”连翘翘挑眉,“后来呢?” 公孙樾叹气:“之后皇帝当庭向太傅道歉,又送了名画和舞姬求和,被太傅婉拒了。” “裴大人也是好手段。”连翘翘摇头,“说句冒犯的话,若我是皇帝,被裴鹤万般管束,早就该疯了。” 二人叙了几句话,公孙樾见天色渐暗,便要告辞:“小生在一条街外的客栈赁了一间屋子,这两个月先在那住着,若有事,连夫人就叫南叔去客栈留口信。” 连翘翘明白他的好意,柔声说:“多谢公孙先生。等我这一双儿女三五岁后,还得请你参详名字呢。” “不敢,不敢,小生不过是个酸文秀才……”公孙樾一叠声拒绝,随即告辞。 一个月后。 连翘翘不好大肆操办满月宴,只请了南姨夫妇、公孙先生和两个奶娘一桌吃了顿饭。 两个娃娃见风长,已然比刚出生时壮实许多,皱巴的眉眼舒展开,皮肤也白白嫩嫩,生得玉雪可爱。奶娘抱在怀里给众人逗弄一圈,就像抱了两包豆腐。 连翘翘拨开他们包袱皮顶端的一只木铃铛,摸了摸小女儿的脸,神色柔和:“生出来时还分不清呢,现在却成两个样了。” 南姨笑眯眯说了一通健康长寿的吉祥话,连翘翘听得舒心,把她和奶娘们的红封加厚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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