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呵呵笑出声,掀起盖头一角,将清冽的酒水一饮而尽,喝到一半还呛到喉咙里,边咳嗽边笑:“良娣有福气,也不知太子妃会怎么想?” 眼前的世界如梦幻泡影,沤珠槿艳,顷刻之间崩塌殆尽。 “……和王妃没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连翘翘霍然起身,扣住梳妆台边缘的指尖泛白。 “不送。”傅绮文举杯致意,望着连翘翘战栗的背影,饮下另一杯酒,像吃下一碟鲜美的下酒菜,面上是止不住的笑。 她还以为连氏与太子有多情比金坚,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脆弱不堪的弥天大谎。真想看到太子知晓此事的表情,一定阴沉如水,多么有趣! 连翘翘踉踉跄跄走出正房,脚下虚浮,傅绮文的笑声如同甩不掉的梦魇,不住响彻于耳畔。 “良娣,院子里人多,可是闷着了?”红药扶住她。 连翘翘捋了捋领口,深吸口气:“应该是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姐姐去问和王府的人要一碗冰镇过的甜汤,去一去燥气。” 红药将她扶到花厅左近的连廊,见此处惠风和畅,暂时放下心:“良娣略坐一坐,奴婢去去就来。” 不远处,戏台上换了拨人马,吹拉弹唱的乐班奏向一阵吉祥欢乐的乐曲,变幻术戏法的道士从袖中接连散出一捧捧烟火,星星点点的火星迸上高空,惹得女眷们发出一声声惊呼。 连翘翘脑袋发胀,被争先恐后挤进脑海的嘈杂折腾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发白。 恍惚间,她听到一声惊呼:“来人呐,走水啦——” 下一刹,绵延的火星就如游龙般,从巍峨的屋脊一拥而下。酒香浓郁到几乎刺鼻的地步,连接花厅的耳房火星一闪,倏然爆裂成灼热的火光。 连翘翘愣在原地,脚跟扎在地上好半晌,才想起来逃跑。转瞬间,她方才休憩的连廊就被火龙吞没,房梁坍塌,烟气熏天。 尖叫声,哭嚎声代替了欢腾的乐曲,烧灼的臭味、呛人的烟味盖过清雅的熏香。那些高耸连绵的屋檐在此刻都成了火势蔓延的捷径,偌大的和王府,竟燃成一片火海。 跑,快跑——!连翘翘催动脚步,却愈发滞塞。茫然间,她似乎闯入一片似曾相识的情形,趴在一只睡莲水缸边,呼哧呼哧喘气,不知今夕何夕。 记忆中好像曾有过相似的大火,她在火场中穿行,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躲避厄运的火焰。 连翘翘头痛欲裂,昏厥过去前,她想起过去与雁凌霄说过的一句话:“那位姑娘也许命中有此一劫。”
第40章 🔒走水 “翘娘, 翘娘快醒醒。” 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连翘翘眼皮沉重而粘连,睁开眼, 世界仿佛浸没在昏黄的夕阳中, 唤她起床的人有些眼熟,是田七娘。 田七娘比记忆中的少女抽条几分, 瘦削高挑,更像在京城重逢时的模样。她眼中盈着渴慕:“是裴大人来了,指名要见你呢。” 裴大人?不待连翘翘多想, 她的身体就随田七娘穿过曲折通明的连廊,两侧纱幔如烟,人影绰绰,恍若行在梦中。 梁都乃江南富庶之地, 是风流眼, 是温柔乡。裴鹤便是江南世家的钟灵毓秀,甫一见他, 连翘翘就明白为何田七娘会生出情愫,为何南梁朝廷上下皆以裴大人为首。 “大人。”连翘翘屈膝问安, 同样的福礼动作她已练习过无数次。 裴鹤在棋盘落下一子, 指节分明如玉。他静静看了会儿连翘翘, 温柔笑道:“妍皮不裹痴骨,的确是个俏丽又灵巧的姑娘。” 明月楼的妈妈凑在他耳边低语,裴鹤颔首, 似有些失望:“家中无父无母倒是件麻烦事,可惜了。带下去吧, 等花朝节, 为连姑娘安排花宴。” 花宴, 正是明月楼为姑娘们挂牌接客的雅称。如连翘翘一般品级,梁都的王孙公子、豪绅富贾会齐聚一堂,也不失为一桩风流乐事。 连翘翘悚然一惊,双膝跪地:“大人,求求您,我不想这么早出阁。” 妈妈恨铁不成钢,把她拽起来。又听裴鹤为难道:“姑娘不想,我们也不能用强,这可怎么办呢?” 连翘翘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说:“妾身愿意为大人做事,向大人尽忠。” “忠诚?”裴鹤摇头,无奈微笑,“姑娘的忠诚不值一文。” 连翘翘几乎能感觉到面上的血色正一厘厘退去。 这时,裴鹤话音一转:“裴某确有一事尚须姑娘相助……大梁需要一柄美人刀,姑娘可愿为之?” * 连翘翘遽然转醒,后脑如同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般闷痛。她终于想起,裴鹤将她派往北绍的目的——潜伏在沂王身边,伺机盗取交子、盐引的制版图纸。 原来,她一直以来所猜测的并非杞人忧天。她是美人刀,是南梁的探子……是雁凌霄得而诛之的敌人。 以裴鹤的谨慎,她自然不是唯一执行任务之人。田七娘他们不告而别,不是身份暴露被皇城司抓走囚禁,就是得手后一走了之。她被抛弃了,无人接应,孤身一人留在京城,等待她的只有一个死字。 和亲王府已沦为一片火海。连翘翘撕开袖摆,泡入水缸中,再用湿透的绸缎死死捂住鼻子。她撑住水缸边缘,身形摇晃,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笼罩在火光与尘烟中,滚烫的空气如水波般粼粼。 不能留在此处,更不能再自欺欺人躲在北绍皇宫。她要走,必须走,眼前熯天炽地的大火就是上天赐予她的良机! 连翘翘咬咬牙,小跑着穿过火场。簌!烟火弥漫,横梁轰隆倒地。连翘翘捂住胸口,一阵后怕,乍一看歪倒在在垂花门下,五官被火焰烧焦,已没了呼吸的王府小丫鬟,掩住嘴小声惊呼:“天呐。” 周遭充斥着求救的哭嚎与凄厉的哀鸣。连翘翘银牙一咬,暗道一声抱歉,而后蹬掉快要黏在地上的绣鞋,扯掉罗裙,利索地换上粗使丫鬟的棉布衣裳和青黑棉鞋。 连翘翘抽噎着,眼眶的水汽瞬间蒸腾,她一把取下连翘金钗,泪眼朦胧地望了一瞬,手指哆嗦着旋开簪身,取出中空处花梗粗细的一卷□□,随即狠狠闭上眼,将其簪进女尸的发髻。 火势愈演愈烈,连翘翘的肺腑都在烧灼。她弯下腰,咬死牙关屏住呼吸,勒住尸体的腋下,一步步拖回火光冲天的院落。火苗荜拨,那句年轻的尸首瞬间被拢入汹涌的火流。 “姑娘,对不住。” 记得雁凌霄说过,她不算聪明,可也不算太笨。这一招能否瞒天过海,她心里也没底。 连翘翘捂着脸,背着前来救火的人流往外跑,王府小厮和潜火铺官兵见火势甚大,个个面露焦色,脸皮熏得通红,见她灰头土脸一身狼狈,没有人停下阻拦。 跑到外院,婚宴的客人早就四散奔逃,桌椅歪七扭八,瓷碗玉盏碎了一地。王府的管事太监怛然失色,瘫坐在地,望向不远处烧红的天空:“王爷,王爷啊——!” 连翘翘看也不看他,拽下腰间的粉色荷包,松一口气。这只荷包是她在雁凌霄眼皮子底下绣的,拆开来便是一张粉底银线的舆图,足够她照着往南边逃跑。里头还藏了一卷她从沂王府出来后就一直带在身边的银票,数目不多,但也足够她择一小城镇租赁一间小院,直到顺利妊娠。 她把荷包揣进怀里,又捡起地上脏兮兮的巾帕充作抹额,挤入汹涌的人潮,走角门跑出和亲王府。 双脚将将踏出王府,连翘翘顿觉浑身一轻,猎猎的风拂过,她就像风筝一样,跌跌撞撞地跑起来。 街上站满看热闹的百姓:“走水啦——和王府走水啦!” “镇火铺的官老爷们来了!水龙,是水龙车!咿,皇城司的察子也到了!” 连翘翘倒吸一口凉气,灰尘呛进肺里,她勾着头,捂着脸不住咳嗽,与一队身骑骏马的黑衣察子擦肩而过。 “连夫人,这儿,随小生来。”一位驼背书生躲在夹巷朝连翘翘招手。他背着书箱,从幞头到汗巾子俱挂满核桃眼睛球。 连翘翘唬了一跳,一个皇城司察子策马掠过,她慌忙低下头,往巷子口躲去。 “小生公孙樾,见过连夫人。”公孙樾拱手,他衣衫褴褛,两颊熏黑。 “公孙先生。”连翘翘问,“樊楼一别,没想到会在此情形下相见。” 公孙樾摇头,低声说:“非也,小生特地候在王府外,正是在等夫人。” 连翘翘心头一跳,扭身就走。又听公孙樾说:“夫人,小生知道,夫人不愿留在京城,亦不想回梁都。” “你怎的知道?”连翘翘头皮发麻,“罢了,我不多问,你也别告诉我。” 话音未落,公孙樾就说:“小生是南梁人,曾在裴鹤手下做腌臜事。夫人心思清明,看到了小生的书箱,见着那只凤蝶,想来已知晓小生来历。” “我不想知道!咱俩就此别过,先生就当没见过我。” 公孙樾大摇其头:“夫人,火势甚大,若小生所料不错,再过一个时辰城门就会落钥戒严,到时夫人想如何出城?” “先生此话何意?”连翘翘的罥烟眉拧成一片烟灰,“你能帮我?” “自然,自然。”公孙樾捋一捋稀稀拉拉的胡须。 连翘翘后撤一步,不信任道:“你我素昧平生,先生为何要费那闲工夫,不怕惹上麻烦?” “小生在梁都,就看不惯裴鹤口蜜腹剑,于是借机北上,逃出南梁的势力范围。”公孙樾自怜自艾道,“小生到了绍京,亦不喜大绍皇帝老弱,三皇子荒唐……当今的太子殿下更是暴戾恣睢,不堪为君。夫人,旧时的宫殿楼宇如这场大火,烧作灰烬方能浴火重生。” 连翘翘张了张嘴,又沉默不语。她算是听明白了,公孙樾自负才华横溢,但南梁和大绍的掌权者他全都鄙夷不屑,包括雁凌霄。既如此,他情愿天下大乱,他这样的人才能寻隙而动,完成满腔抱负。 “那……就拜托公孙先生了。”连翘翘抹一把脸,往两靥多抹了一层焦灰。公孙樾的话她并未采信,但女子孤身上路多有不便,眼下她想想寻一个适合的人做掩护出城,公孙樾是最便宜的选择。 二人不多废话,稍作休整后,连翘翘在公孙樾建议下取掉有宫中印记的耳铛,丢进污水槽,然后一前一后沿差互交错的小巷一路往绍河奔去。 绍河边挤满了人和货,驼铃叮当,骡马嘶鸣。运货的商贾和逃难的京城人脸上挂着同一副表情,人们胳膊拖着胳膊,失落迷茫地望着内城上方烧红的天空,喃喃道:“老天爷啊,天要亡我大绍?” 眼看火焰熏天,火势逐渐漫延至外城,公孙樾连忙掏出一把铜板,塞给一位货船老板,转头对连翘翘说:“夫人,这边走。” 不住有人从城门逃出,身上挂着火苗,整个人都燃成一团火球,叫路人避之不及。哗!他们跃入映出火光的绍河,口中艾艾嘶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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