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大娘!”连翘翘两靥羞红,一把抓起湿淋淋的衣裳,拧都不拧就塞进簸箕,扭过身子就走。几位妇人哈哈大笑,响彻碧波万顷的玉湖。 回到院子里,连翘翘刚想同南姨说笑几句浣纱时听到的乐子,就见南姨怔怔望着榻上的包袱出神。 “姨,这是怎的了?”连翘翘惊讶,“你收拾包袱做什么?” “夫人。”南姨苦笑,“我在村里耽搁许久,是时候家去了。”南姨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当兵死了,二儿子在梁城做铁匠,小儿子宽裕些,入赘做了屠户家的女婿。 “这仗打的……跟他们都失了联系,前几日去镇上,见着宁山县来跑货的乡亲,才知道我那不成器的三儿子刚生了两个小的。”南姨绞着汗巾子,为难道,“连夫人,前些年是回不去,怕连累了他们。如今哥儿姐儿也大了,我想着,回去看看我那几个孙子孙女。” 连翘翘面露愧色,捧住南姨树皮般温暖粗糙的手,睫羽轻颤:“南姨,是我不对,没想那许多。让你和南叔受了难,白白受你这么多年照顾……如今世道安稳,裴鹤死了,你回去宁山县为南叔安葬,过上含饴弄孙的好日子,我也能安心了。”说着,就转身从妆奁里取出个荷包,把雁云岫给他们的金叶子倒了大半给南姨。 “南姨你拿着,回了宁山找个牢靠的金铺换成碎银和铜子儿。”连翘翘又摸出兄妹俩小时候戴过的长命锁,“这些就当是我给小侄子小侄女添盆的礼。” 南姨摆手道:“使不得,夫人,老头子的事哪能怪到你头上。朝廷打仗,日子过得苦些也是应当,我跟着你,能有口饱饭吃,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南姨不肯多拿银钱,说以后犀哥儿上学,兕子嫁人,哪里不用银子?难不成真要把孩子送回他们父亲那里?过去许多年,大绍的宫里人可还会认他们母子三个? 连翘翘被南姨一番直言说得心酸,眨巴几下眼睛,硬是把眼泪咽回去,等南姨去开火做饭,就让兕子偷摸把装了金叶子的荷包塞进她包袱角落。 天气一日日转凉,南姨赶在腊月前坐上回宁山县的马车,犀哥儿和兕子踩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望着腾腾的烟尘直哭鼻子。 连翘翘长叹一声,一手搂一个带他们回家。南姨家去了,她孤身带着一双幼子,再不好寄住在公孙樾老家。村里人善良耿直,但保不齐有嘴碎的,时日久了,若是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带累兕子往后的姻缘,到时后悔药都没处吃。 一家三口过了个有些凄凉的新年,年初六,连翘翘就带着行囊和礼物,拖家带口的向公孙樾辞行。 公孙樾也明白她的意思,接过一套要价不菲的文房四宝,两身青竹纹长衫,就听连翘翘说:“先生,陛下收复南梁,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也许过不久就要开恩科呢。公孙先生这些年南来北往,通晓南北官场人情,就是再不愿做大绍的官,也不妨下场一试。” “小生省得。”公孙樾拱手,“连夫人和公子、姑娘,也多保重。若有要紧事,尽管去梁城、宁山县的酒楼、茶肆递口信。” 连翘翘掩嘴轻笑:“知道了,公孙先生到哪儿都有相好的仰慕您的才华。” 公孙樾有些羞赧,捋一捋胡须,把红眼圈的兕子和哭哭啼啼的犀哥儿抱上马车:“再会。” “公孙叔叔——”两小儿的哭嚎声唢呐似的,响彻云霄。 * 接连几次别离,连翘翘背地里都偷摸哭过几回,可在兕子和犀哥儿跟前,她依然每日笑吟吟的,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连翘翘性子软,但不怯懦。他们搬家没去太远的地方,就在玉湖镇买了间小院。卖房的中人见她孤儿寡母的,张口就多喊了十两银子的价。连翘翘牵着两个小的,从巷口走到巷尾问一圈,回来眼睛都不眨,直接打个对折。中人不愿意,她也不啰嗦,情愿在客栈住几日,挨到中人担心她另找别家,这才顺顺当当买下这处书塾附近的清净小院。 “以后哥哥去念书,娘就在家里给你请女先生,一样给你俩开蒙。”连翘翘摸摸兕子头上的花苞髻,小犄角似的,后面还挂着两颗铜铃铛,“娘亲不指望你们出人头地,但名字总得会写,账总得会算……” 她打了一夜腹稿,一番话循循善诱,孰料,兕子肃着脸问她:“娘,我和犀哥儿都要请夫子,您的银子可够用?” 连翘翘打个磕巴,两靥晕红,屈起手指弹她脑门:“小姑娘家家的,天天银子不离口,像个什么样!” 雁云岫送的银钱,大半给了南姨做养老钱,余下的金叶子全折成碎银,买院子,拾掇屋子,小儿女衣的吃穿,等到明后年,犀哥儿和兕子各自要找先生开蒙,束脩、逢年过节给先生们的礼物又是一大笔支出。再过十年,兕子及笄、出嫁,犀哥儿娶妻生子,哪样不要钱?连翘翘光是想想,就成日睡不着觉,就是睡了,梦里也在数银子。 万幸,她针线上的功夫没丢。自从雁凌霄打入梁城,江南江北合而为一,为了媚上,南边官吏、富户家的女眷就兴起北人胡服骑射之风。骑马一时学不来,做身飒爽利落的骑装却容易许多。 连翘翘的女红是打小的手艺,既在绍京待过,知道北边喜欢的花样子,又懂得南梁女人的喜好。她用绍京贵妇流行的葡萄纹、八宝纹做过几幅绣件后,就有镇上的官宦、富绅请她入府,专门给家里的夫人、小姐们裁骑装。不出两个月,玉湖上面的州府,都有人知晓了玉湖镇有位风姿绰约的绣娘。 今日做的是主簿夫人的衣裳,连翘翘做熟了也不怯场,量身、记花样,银牙咬断绿丝,动作很是利落。 主簿夫人三十几许,见她容貌昳丽,举止也有分寸,不像小县城里的绣娘,倒像京城的官家太太,生出几分好奇:“连娘子可有夫婿?” “夫人,我家中已有一子一女。”连翘翘失笑。 她没明说,主簿夫人却听明白了,愧疚道:“是我不对,不该提你的伤心事。” “早过去了。”连翘翘在指尖绕着线,走针如飞,立时就在主簿夫人挑的绸缎料子上记下尺码,“如今这般也挺好的。” 她的绣工出众,玉湖周边的富家女眷趋之若鹜,等闲请不到她上门裁衣。富贵谈不上,供兄妹两个吃饱穿暖地长大,已是手有余力。 连翘翘捻起绡帕,擦去鼻尖的薄汗,见主簿夫人不错眼地看自个儿,垂下眼睛笑了笑,便是满室生晕。 主簿夫人看愣了神。这般品貌,流落在玉湖镇却也可惜……思及此,她想起自家老爷昨夜说的大事。约莫五月份,陛下南巡的船队就会到了,梁城是一定会去的,玉湖镇因着出蚕丝和鱼米,也得以仰沐天恩。倘若献美有功,她家老爷的位置很有可能往上动一动。 “连娘子。”主簿夫人忽地攥住她拿针线的手,双目炯炯,“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连翘翘罥烟眉一挑,仿若玉湖渺渺的云雾顷刻而讫,念在主簿家银子还没给的份上,她柔声回:“夫人请说。” “过不久,有一条通天路摆在眼前……”主簿夫人愈发兴奋,握住连翘翘的腕子,多用了几分气力,“陛下南巡,五月就到玉湖镇,以娘子的容貌,何不搏一份前程?”
第49章 🔒擦肩 “前程?”连翘翘呐呐。 主簿夫人以为她意动, 抬眼让奉茶的嬷嬷下去,门一阖上,就眉飞色舞道:“娘子可知, 如今这位陛下宫里主位空悬, 别说皇后了,连个正经的贵人、才人都无。陛下南巡, 照理要捎带几位江南的美人入宫,好安江东父老的心。以娘子的姿色,有俩孩子算不得什么, 指不定陛下后宫空虚,就是好这一口呢!娘子做针线一年到头才多少点银子?但凡进了宫,往后便是泼天的富贵,享不尽的福气, 家里的姑娘少不得封个县主, 说亲事也好过说给镇子里的木匠、屠夫……” 连翘翘收了针,指腹划过针尖, 丝丝缕缕的刺痛绵延至心口。村里的大娘说那人三宫六院,主簿家的夫人又说他后宫空无一人。那又如何, 雁凌霄有几个女人, 和她有什么相干? “主簿夫人。”连翘翘双手交叠在腰间, 柔柔一拜,“我家兕子就算嫁给一个杀猪的,只要人忠厚老实, 懂得疼人,就是上好的姻缘。您想帮我搏前程, 可这份福气太大, 我们母子三个消受不起, 夫人还是另寻高明吧。” “哎,你这小娘子年轻不懂事……”主簿夫人还要再劝,见连翘翘冷了脸色,以为自己话说急了,太过露骨,刺了连娘子的脸面,担心再多劝两句,会把她逼狠了撕破脸去以死明志,就打着哈哈道,“哎呀,怪我多嘴。你愿意为亡夫守节,是个有风骨有志向的,我佩服都来不及呢。” 亡夫?连翘翘心尖的酸意,如冰碗上的梅子酱,跟着冰块泡化了,留下涩涩的甘甜。 她抿嘴一笑,另起个话头:“主簿夫人,您瞧这斜裁的光缎料子……” 二人喁喁私语,定好骑装的样式。主簿夫人的目光却止不住落在连翘翘侧脸上,寻思道,连娘子既不愿,她也不好把人生拉硬拽过去,反倒得罪了上峰。不如回头跟老爷商量一番,把人带去南巡游湖的道上,俏生生地在湖边一站,陛下看不看得上全凭造化,有幸被陛下相中,连娘子还能抗旨么?等到时候,陛下自会念着老爷的好。 旁人作何感想,连翘翘半点不知。自打南巡的消息一出,她就终日惴惴不安,想带着孩子们再挪个地方,但院子一时半会儿转手不掉,她做绣娘刚有点起色,着实舍不得为一个雁凌霄就连根拔起,带着犀哥儿他们喝西北风。 玉湖镇的官吏、富绅们轰轰烈烈的准备接驾,又是置办花果,又是献宝、献石头的,可等南巡的船队自京城出发,他们又没了动静,听州府的人说,陛下贵人事忙,来不及莅临玉湖这种小地方,让他们洗洗睡吧。连翘翘听说此事,乐得多吃小半碗饭。 兕子见了,也跟着傻乐,拍拍吃得圆滚滚的小肚子,问她:“娘亲,改明儿我还想吃莼菜,滑溜溜的,像在吃小鱼。” 连翘翘刮她鼻尖:“知道啦,再过几日天暖了,莼菜生得更好些,娘就去摘一大盆,做芙蓉莼菜羹给你吃。” “我也要!”犀哥儿放下饭碗,给连翘翘看吃得干干净净的碗底,“阿娘,我想吃鸡丝莼菜汤呢。” “晓得了。”连翘翘捻起帕子,擦了擦犀哥儿的嘴角,“小漏勺。” 按南姨的话说,她惯会溺爱孩子,手上剩十个铜板,也要给一双儿女买糖人。也许是心中有愧,她带一双儿女各地辗转,吃遍苦头和冷眼,安顿下来后,就更想卯足劲弥补。 兕子没两日就把吃莼菜的事忘了,连翘翘却记得分明。五月份天一热,她挑了个日头不晒的午后,趁兄妹俩睡熟了,扎一条大辫子挽成髻,戴一顶遮阳斗笠,搭上邻居家运鲜货的驴车,晃晃悠悠往玉湖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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