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玉湖,镇子里却和渔村里不同,没有成片渔船弥漫的鱼腥味,却多了不少乌篷游船,桥上也站满挑扁担的小贩。 连翘翘问码头的船老大借一只单人小船,专门采纯菜用的,大脸盆似的,能让人跪坐着在浅水漂浮。 “连娘子仔细着些,”船老大见她生得美,态度很是殷勤,“只在岸边采就是了,可不能漂到湖心 ,否则一个浪头打过来,咱们上哪儿捞你去?欸,要不然叫我屋里那位送你一篓?都是今早新鲜采的,脆嫩得很。” 连翘翘摆手:“哪能白拿你的东西,嫂子采一篓也费了半天工夫呢。”她独在异乡带着两个孩子,更不能事事占脸蛋的便宜,一分一厘算清楚了,大家都方便。 船老大无法,盯着她扶住船身,细白的手指轻轻往栈道一推,脸盆大的木排小船就慢慢悠悠驶入一片碧色的玉湖。几株荷花挡住连翘翘趴伏在船边的背影,他砸吧几下嘴,长叹一声可惜。 湖畔的水又浅又透亮,拨开铜子大的莼菜,能一眼看到砂石细腻的湖底。连翘翘穿一袭团花纹朱红棉布裙子,橄榄绿窄袖上衫,远远瞧着像一瓣漂在湖面上的芭蕉花,鲜亮又活泼。 她动作利索,一拧一择,很快油亮亮水汪汪的莼菜就装满一只小背篓。午后不用上门给人量身,便也不急着回去。掌心拄着盆底翻个身,脖子梗在船沿,双脚和裙摆却得支楞出去,斗笠遮脸,平躺在小船里,悠悠吐一口气。养两个孩子宛如养两百只鸭子,能有片刻安宁已是菩萨保佑。 湖心的画舫上,州府和玉湖镇的大小官吏面面相觑,心虚抬头,看向那位年轻俊美的帝王:“陛下,这……”背地里却骂成一片:哪个心眼子多的东西,献美不跟自己人打声招呼? 主簿大人心里一惊,那不是连娘子么?夫人跟他说起过,他还没想到法子安排,怎会在皇帝微服私访的时候撞上来? 雁凌霄见他们神色各异,嗤地一哂:“送人的手段朕见多了,如此返璞归真的却是头一回。” 甲板上戴官帽的乌泱泱跪了一片:“陛下,臣等不敢。”臣冤枉啊! 雁凌霄昨日还在州府听人述职,今早吃过早膳就说来都来了,不如去游一回玉湖。他又不愿大动干戈,小镇子接一回驾,下面的平头百姓得吃一年的糠,就乘一艘大船似的画舫,溜溜达达沿着湖岸往南兜了小半圈。 州府的人跟船,玉湖镇的县令、主簿听了也忙不迭坐小船登上画舫。雁凌霄说风就是雨的,他们都来不及清场子,哪里有闲暇去进献美人? 知州向通判使眼色,通判又去瞪玉湖的县令,县令胡须一抖,气声问腿栗股栗的主簿:“怎么回事?” 主簿大人芝麻大小的官,哪见过这阵仗,当即伏下身求饶:“陛下,那位约莫是镇上一位姓连的寡妇,做女红过活的。乡下人不懂规矩,臣这就派人去把她赶走。” 雁凌霄垂下眼,懒怠地挥手:“不必。朕乏了,找个地儿停船,都下去吧。”游湖还跟着一群头顶冒金光的老头子,败兴。 “那这小寡妇……?”主簿大着胆子问。 雁凌霄睨他一眼,淡淡道:“哪儿来的打哪儿回去,别做多余的事。” “是。”主簿脖子一缩,躲回人堆里。 三层楼高的庞然大物破开涟漪,驶向码头。船老大何曾见过这样高的画舫,雕梁画栋的,船脊都贴着金片,就知道开张吃三年的生意来了,目露金光,搓搓手脚,全然把还漂着的连翘翘忘个一干二净。 连翘翘蜷在木盆里假寐,五月里的日光羊绒一般温暖柔和,晒得她醺醺然,半梦半醒间,只觉天摇地动。她打着呵欠坐起身,人还懵着,眼前的一片片荷叶向她倒伏,木盆船下波澜起伏,几乎要把她晃下去。她仰起头,一座小楼似的画舫正往湖岸靠近,而她的木盆小船好似玉辇前的一只蚂蚁,眼看就要被迎头撞上,直直碾过去。 “连娘子,连娘子——”船老大蹲在栈道上,这才想起湖里还有个连翘翘,急忙抛一根粗麻绳下去,“抓紧了,快过来!” 连翘翘整个人都僵住了,像受惊的鹿,呆滞了一瞬,才匍匐身子,伸出胳膊去够那条愈漂愈远的绳子。 甲板上,雁凌霄端坐于官帽椅,左右有打扇的,有奉茶的,小朱子立在一旁,手持拂尘,跟前的官员们喋喋不休,说着玉湖自古富饶,人杰地灵。湖风拂面,隐隐听到岸边的动静。 “连娘子——!” 修长的手指支着额头,雁凌霄蓦地睁开眼睛:“何事喧哗?” “启,启禀陛下,”随侍的小太监伸出脖子去看,“好像是刚才那位寡妇连氏落水了。” “连氏。”雁凌霄薄唇翕动,低声重复一遍,就像勾紧扎在心头的刺。他勾起一抹讽笑,自己定是失心疯了,四五年过去毫无长进,冷声吩咐道,“派会水性的宫女和御医去看看。” 画舫靠岸,雁凌霄没让人走,玉湖镇的小官吏们就一动不动地杵着。一盏茶后,传话的小太监从码头跑上船,同小朱子耳语。 小朱子笑眯眯的:“陛下,人救上来了。御医说除了喝上几口湖水外没有大毛病,已经派马车把人送回去了。” 雁凌霄嗯了声,没把这起子小事放在心上,挥退一干啰哩巴嗦挣表现的官员后,独自上楼安歇,预定的宴席也给免了。 “朱公公,这……”有不明就里的,拱手向小朱子讨教。 小朱子抖擞拂尘,哼了声:“没听陛下说么?哪儿来的哪回去,什么人都往陛下跟前塞,大人们的胆子可不小。” “公公误会了,没有的事!”县令抖若筛糠。 小朱子撇撇嘴:“陛下要在湖岸边过一夜的,闲杂人等尽快料理了,可别扰了陛下清梦。大人们请回吧,明日宴上再来请安。” 玉湖镇的官吏们垂手退下,州府的几位大人倒有尊荣与雁凌霄同宿在画舫上。下面的小官小吏不知情,他们却知道雁凌霄有过一位姓连的良娣。寡妇是次了些,但陛下既有怜香惜玉之心,他们做臣子的怎么能不闻弦歌而知雅意,为陛下分忧解难? “去,差人请那位连娘子明日到画舫赴宴……就说,要为知州夫人裁衣裳。”
第50章 🔒重逢 连翘翘呛了水, 当天晚上就发起热,脸烧出两坨醺红,唇皮怎么舔都干得生疼, 四肢像抽了髓, 怏怏地歪在迎枕上。 兕子哪见过她这般虚弱,趿拉木屐啪嗒嗒地端一碗蜜水来, 踮着脚够到床头:“娘亲,你喝。” “娘,呜——”犀哥儿被兕子瞪一眼, 立刻捂住嘴,憋着两泡泪。 来帮工的金婶娘见了,啧啧称奇:“连娘子家的姑娘、小子真是孝顺,丁点大就会疼人。哪像我家那个, 生出来就是只小白眼狼。” “婶子别夸他俩, 平日里也没少给我生事。”连翘翘咳嗽一声。 “这话就见外了。你养孩子精心,跟大户人家养少爷小姐也差不离了, 打量我不知道呢?依我看,连娘子也别太宠他们。街面上的娃娃能跑能跳, 等大了娶一房媳妇, 嫁个有把子力气的男人, 也就是你用心良苦了,还指望他们当贵人不成?” 连翘翘“哎”的应一声,金婶娘话说得糙, 但是为了她好。她自家认命了,心里却总想着, 万一哪日兕子和犀哥儿知晓身份来历, 可会怪她? “娘, 儿子给你吹吹,吹凉了再喝。”犀哥儿鼓起脸,噗嘶噗嘶地吹气。 连翘翘摸一把他的脑袋,再搂过一团雪似的兕子,笑意温柔。罢了,凭她如何胡思乱想,再没有比如今更好的日子。兄妹俩是她的心头肉,谁来都抢不走。 金婶娘做完饭,顺手帮连翘翘扫了扫屋子,就回家去了,走之前还跟她说:“明日我要带公爹去州府看病,饭菜我留在灶上了,热过就能吃。要是点不着火,就让我家那小子过来帮你。” “婶娘慢走。”连翘翘拖着病体起身,被金婶娘一把按回榻上。 “歇着罢!” 金婶娘笑着走了,连翘翘却开始发愁。她常在外为主顾量身裁衣,兄妹两个一向是花点银钱托付给街坊的金婶娘照看。婶娘不在,她就出不得门,只好跟着休上两天假。 正盘算着,小院的门被人敲响:“连娘子可在家?” 连翘翘听她声音耳熟,是相熟布庄的管事娘子,便披上外袍,虚掩院门问:“婶子,我受了风,有什么事隔着门说吧。” “哎哟,怎么病了?”妇人唉声叹气,“连小娘子,我这可有个巧宗儿,州府那边来了人,说是知州夫人想请你去做身衣裳。你这病来的可不是时候啊!”说着,提脚就想走。 玉湖镇的县太爷约等于土皇帝,一年到头也下不来镇上几回。连翘翘自打住进玉湖镇,见过最大的官不过是位主簿,然而主簿夫人手指缝里流出来的赏钱,都要比旁的商户更厚一分。若是为知州家的女眷裁一身衣裙,犀哥儿的束脩就有着落了。 “婶娘且等等。”连翘翘思虑片刻,转身回屋里拿来一提油纸包的点心,隔着门缝递过去,“红豆炊饼,你拿去就茶吃。我这只是小病,睡一觉就好,不碍事的。” 布庄的管事一哂,接过油纸包掂了掂:“好了,咱们什么关系,须要多说这些个?哪次有好事我没记着你?娘子喝一碗姜汤发汗,明日午膳前知州夫人会派一顶小轿来接。” 连翘翘吁一口气,回屋拿茶炉热过姜汤,足足喝了两碗,想到即将到手的银钱就欣喜得在被窝里蹬腿。 * 知州夫人的轿子一看就非同凡响。虽是青油布的,但四角俱挂着香囊,窗子的格栅雕了百蝠,轿子里面宽敞,母子三人坐也不嫌拥挤。 连翘翘前额滚烫,精神头尚足,唇上点过一层薄薄的胭脂,苍白的脸蛋就有了气色。 “娘亲跟你们说的话,可记住了?”她一手搂一个小萝卜头,见他俩都乖乖窝在怀中,心里很是熨帖。 “儿子省得,要听话,不能吵到知州夫人。”犀哥儿穿一身宝蓝短褂,鞋子都是新纳的,瞧着干净又乖巧。 兕子在一旁掩着嘴笑:“哥哥别在知州夫人家里哭鼻子了。” 犀哥儿撇嘴,眼圈却红了:“我是哥哥,哥哥才不会天天哭鼻子!” 连翘翘忙往前挪,挡住两个张牙舞爪的小孩儿。 轿子稳稳当当抬到码头,连翘翘披上斗篷掀起轿帘,眉头跟着一跳,湖畔小楼高的画舫不就是昨天把她掀水里去的那艘? 布庄管事娘子候在岸边,看见连翘翘就咧开嘴:“连娘子,知州夫人在上头等你呢。”等她瞧见犀哥儿两个,嘴角一僵:“嗐,船上那么多贵人……夫人,怎么好把奶娃娃带上?我帮你带回铺子看着。”说着就想抱兕子走。 “他们俩乖得很,我带着做活习惯了的,碍不着什么,婶子安心吧。”连翘翘强压下火气,拉住两个小的,装针线的小箱子挎在腰间,踩着舢板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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