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京城都明白锦衣卫对万岁爷来说有多重要,同时有心之人也会揣测,如今的锦衣卫,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马志忠。 丁宝枝跟侍卫候在皇城的西华门,拢着手里的汤婆子静候。 开春免不了还有几波寒流,今日便冷得很。 门开了,出来了个教授礼节的嬷嬷嘱咐丁宝枝,教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丁宝枝早就是个中老手,假装受益匪浅地点点头,谢过嬷嬷,让门里的宦官领着在宫中一路穿行,来在临溪馆。 临溪馆归属慈宁宫,紧挨着丁宝枝曾经待过的宫中六局,但她从没进去过,只听说皇帝下了早朝时常会去临近的临溪馆走走,看看花草提神醒脑。 才进临溪馆,丁宝枝就闻到幽幽的龙涎香,她低垂着头加紧脚步来在圣驾前。 “臣妇丁宝枝,参见万岁爷。” 丁宝枝作势要熟练地三跪九叩,让皇帝一声‘快快免礼’给阻止了。 皇帝佯装气恼地一拍桌子,咂舌道:“薛邵,你怎么跟她说的?” 丁宝枝让他拍得怔住,不敢抬头,眼前踏进一双靴子,格外熟悉,是她亲手做的。 薛邵站到她身侧,“万岁,臣当然只敢照实说,说万岁传她进宫觐见,要给她多多的赏赐。” “好你个薛邵,朕何时说过一定就有赏赐了?假传圣旨,该当何罪?” 越说越来劲,饶是聋子也听得出皇帝和薛邵情义甚笃。 皇帝道:“丁宝枝,你且抬起头来不必紧张,朕宣你入宫不为别的,就是想见见传闻中薛邵的救命恩人。” 丁宝枝有些没转过弯来,而后反应才过来她出宫的恩典是薛邵找皇帝讨的,请旨自然要说明理由,如此皇帝不可能不知情。 她抬起头,总算在出宫的第一年见到了皇帝的面目。 丰神儒雅,仪态万方。 因为先皇乃大纾的开国皇帝,当今万岁在十岁前还只是个寻常百姓,都说八岁看老,十岁更是定了性,所以后来他继承大统也没什么唯我独尊的人龙姿态,反而行事另类,颇受朝臣非议。 皇帝给丁宝枝赐了座,但薛邵还得挎刀在他身后站着。 丁宝枝难免局促,听皇帝说道:“早先你还在宫里的时候朕就跟薛邵提过,找个裁制新装的由头传你觐见,但是他怕惊扰你,几次都将朕给劝住了。” 丁宝枝一面惶恐,一面困惑地看向薛邵。 她怎么不知道早前在宫中的时候自己就被盯上了? “臣妇彼时不过在尚服局任六品典衣,若真得万岁BBZL爷传召裁制新衣,才是真的说不过去。” 皇帝笑了笑,“朕前日在慈宁宫看到太后屋里挂上了一幅《金刚经》,起先以为是画,走近了才发现是绣品。太后说那幅经书出自宫内尚服局,是一个姓丁的女官吃斋半年潜心绣制的,朕一猜便是你,悔不该将你放出宫去,便宜了薛邵,白瞎这份技艺。” 丁宝枝赶紧道:“臣妇不敢独揽功劳,《金刚经》是司衣司所有女官的心血,能得万岁爷和太后赏识乃司衣司之大幸。万岁爷也不必遗憾,技艺学过就不会忘,臣妇在宫外也可以继续为太后吃斋祈福绣制经文。” 皇帝抠抠眉尾,扭脸看向薛邵,后者眉眼含笑,像是在说我夫人就是这么荣辱不惊能说会道。 皇帝忽然一喜,拍掌道:“薛邵,朕看你也不必再为你外祖家的事烦心了,丁宝枝出宫之后仍旧心系太后心系宫闱,朕心甚慰,今日授她以诰命,让她从你的品级,从此便是正三品的诰命夫人。” 哪怕丁宝枝坐在凳子上也觉得膝盖一软,不敢耽误,立刻跪地谢恩。 皇帝笑道:“这下梁国公要是再有二话,直接叫他来寻朕吧。怎么样?薛邵,这封赏比之你预想的如何?” 皇帝这是彻底替他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薛邵单膝跪地揖礼谢恩。 丁宝枝如同跪在云端,最后还是让薛邵给搀起来的,坐在凳上好一会儿没缓过神。 皇帝拍板道:“这事就交给司礼监去办吧,容予呢?” 边上宦官低眉顺眼道:“容太监在大殿为万岁爷整理今日尚待批阅的奏章。” “去把他叫来。” 那宦官领命退下去。他只是个随侍御前的宫人,真要执笔替万岁爷书写圣旨,还得是司礼监的秉笔容太监容予。 过了会儿,门外传进脚步。 丁宝珠转身看去,首先入目一身铁锈红的曳撒,上绣着虬属兽斗牛,金刚怒目栩栩如生。 抬眼再看那人面貌,面庞白皙细嫩,眼睛鼻子嘴都小巧秀气,显得女气。 丁宝枝眉头紧锁,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那人也察觉到丁宝枝的目光,转脸朝她一笑,眼睛似玻璃珠一样通透明亮,与丁宝枝脸上的惊愕之色形成鲜明对比。 荣达... 他是荣达...... 主座上皇帝朝他招招手,“容予,朕要下一道诰文,授锦衣卫指挥使薛邵之妻丁宝枝三品诰命,你去神帛制敕局取丝织文书来,替朕拟旨。” 容予弓俯下身子,仔细听明白后才道,“奴婢这就去办。” 皇帝道:“旨意不急着传,你先忙完手头上的再找个日子出宫宣旨,不过,可得赶在梁国公七十大寿之前。” “是,奴婢明白了。” 容予退出临溪馆,转身离开的一瞬,他眼光落在丁宝枝脸上。 这俨然是认出她了,丁宝枝眸光闪烁难以置信,怎么也想不到那会是荣达。 她初任六品典衣的时候还打听过荣达下落,听说BBZL他离开浣衣局后又从司寝局调走了,从此再没有音讯。 死了、出宫了、进了偏僻冷宫,什么都有可能,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荣达,唯独没有想到再相见他会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想必对荣达来说也很难以置信吧...... 当年和他躲在门板后面分享同一块枣酥的小宫女,出宫嫁给了锦衣卫指挥使,从夫官衔摇身变成三品诰命。 荣达以前开玩笑说‘苟富贵,无相忘’,丁宝枝说女官晋升到头也只是个五品,但宦官不一样,宦官可以做到御前,在司礼监当掌印太监,大有作为,还是能有出头之日的。 她说等他一朝荣华,带她一块儿富贵。 二人碰了碰枣酥,就算约定好了,拉钩盖章。 出宫坐上马车,丁宝枝全程魂不守舍,直到腰上让人捏了一把,她这才扭脸看向身边的人。 薛邵的神情很淡然,就好像只是为了教训一下她的心不在焉。 然而丁宝枝上次见到他这个神情,还是在章府。 他生气从来不是能让人一眼道破的愠怒,而是喜怒不形于色,叫人猜不透他真实想法的漫不经心。 丁宝枝明白自己思绪跑得实在太远,也太明显了。 不过硬要假装是被三品诰命的封赏惊得没清醒过来,说不定也能瞒过他。 她主动开口,想了想道:“适才万岁爷说梁——” “你认得他?” “...谁?” 薛邵转脸看向她,噙着丁点若有似无的笑意道:“聪明人千万不要装傻,会被识破得特别快。” 作者有话说: 这里太监是个官职哈,不是口头的太监
第16章 丁宝枝汗毛都立起来了,遂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怕的,认得荣达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只是...薛邵曾问过她还有谁知道她杀过人。 荣达当然算一个,他何止知道,他初相见便是她的同伙,帮她掩埋尸体。 丁宝枝当时却说除开薛邵再没人知情,虽然这是陈年旧案,但好歹也是桩人命官司,薛邵若是知道荣达涉案,也相当于捏了司礼监秉笔的一个把柄在手上。 果然,说一个谎就得编更多的谎话去圆。 丁宝枝避开他眼神道:“他原本是浣衣局的宫人,我在司衣司当差时见过他也正常。” 薛邵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移上她肩头,捏过下巴,让她看着自己,“你眼珠都快粘在他那长不出胡子的脸上了,还说只是见过他?” 他掌心不似他脸孔凉薄清俊,反而粗粝有茧,丁宝枝每每让他摩挲面颊,慢条斯理地触感总觉得像在上刑。 她忽然感觉自己和那只墨玉扳指通了性,都是薛邵手闲不下来时候的一个把件。 丁宝枝道:“五年前他还是个干杂活的,现今当上了司礼监秉笔,我见了他感到惊讶难道很奇怪吗?” 薛邵眉尾轻挑,“是啊,如果他五年前还在浣衣局干杂活,而今却成了御前秉笔,确实很奇怪。” 丁宝枝微BBZL微一愣,下巴上的力道更重了些。 她半真半假问:“你...就因为我多看他一会儿,吃起了宦官的醋?” “吃醋?” “...不是吗?” 他猝不及防将脖颈亮给丁宝枝,“你闻闻我身上的味道是酸味吗?” 丁宝枝入目都是他颈部凌厉的线条,勤加锻炼之人的身体和她这个寻常人截然不同,仿佛隔着皮肤就能看到偾张勃发的血脉。 他凑得太近,丁宝枝没闻到醋味,只闻到了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和从宫中带出来的淡淡龙涎香。 丁宝枝轻轻推拒,薛邵顿时挂上抹得逞的轻笑,坐回原位。 他道:“我调查过他,他进宫时名叫荣达,因为手脚不干净变卖宫里的东西被送到浣衣局,半年后被调去司寝局,短短三个月又从司寝局调去婕妤寝宫,之后认了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做师父,改名容予,不久便被调去司礼监,四年多的时间扶摇直上,连当年的师父如今都得尊称他一声秉笔。” 丁宝枝看着他不语,也算从神通广大的锦衣卫那得知了荣达这五年的历程。 难怪她后来找不到他,想来当时已经没人再叫他荣达。 薛邵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罢了。但如果你说的是假的,离他远点,有朝一日他要是下了诏狱,我不会再像放过章鸣远一样放过他。” 丁宝枝皱眉问:“你为何觉得他会下诏狱?” 薛邵只道:“他这样的人禁不起调查。” 就像是隆冬的河面,凿开厚厚的冰层底下就是汹涌的阴谋。 丁宝枝问:“万岁爷知道吗?万岁爷如果听了你的猜测对容太监心生顾虑,那你不就耽误了别人仕途?” 薛邵笑道:“你先不必替他着急。万岁日理万机,我当然只有在掌握真凭实据之后才会上禀。” 丁宝枝知道自己失言,遂不说话了。 回府后薛邵径直去了北镇抚司,丁宝枝一进东院就见到珠珠正在挨徐嬷嬷的训斥。 丁宝枝上前问发生何事。 徐嬷嬷冷脸道:“这丫头手脚太不伶俐了,不是碰坏这个就是碰倒那个,不知道的还当她手上长了脚蹼。” 丁宝枝看向地上打碎的花盆,心道这丫头大概是和花草犯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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