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当真是悬梁自尽的吗。 唐文轩他什么都知道。 从五进五出的侯府大院到如今勉强能容身的狭小旧院,再从世家大小姐到落魄的罪臣之女,唐韵一直未曾掉过一滴泪。 此时眼眶里的一滴泪珠子却无声地溢出,“啪嗒——”落入了她已掐得泛白的手指缝里。 * 昏暗的云雾遮住了日头,偶尔漏下一点光线,又慢慢地隐入了云层,直到天边彻底没了一丝光亮,阮嬷嬷才回来。 屋内已经亮了灯,星豆灯火投在墙上,映出了一道窈窕身影。 嬷嬷推门而入,匆匆同唐韵禀报,“奴婢照着姑娘的吩咐,先去了万福钱庄,东家的人倒是同姑娘说的一样,单凭一把钥匙取不出东西,还得要名儿。”阮嬷嬷继续道,“从钱庄出来,奴婢特意绕到了街口,再去康王府的巷子打了一头,天擦黑时,才约了顾三公子。” 说起顾三公子,阮嬷嬷心头终于放松了一些,凑近唐韵耳边,“顾三公子让姑娘放心,亥时一刻,他在西街的胭脂铺子前等着姑娘,余下的事姑娘就莫要管了,他来做安排。” 唐韵点了头,“成。” 夜色渐深,明月从屋顶洒下,溢入窗棂,屋内主仆二人一坐一立,仿佛屏了呼吸,谁也没说话。 阮嬷嬷攥住怀里的包袱,目光一直盯着沙漏。 这番硬生生地熬到了戌时两刻,阮嬷嬷的心因紧张已经跳到了嗓门眼上,“姑娘,该走了。” 唐韵却纹丝不动,轻声道,“再等等。” 眼见到了戌时三刻,唐韵还是没有离开的打算,阮嬷嬷心头一急,“大姑娘,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那顾三公子……” 阮嬷嬷的话音刚落,院外的木板门,突地传来了“咚咚”两道叩门声,随后院门竟是“吱呀”一声被推开。 突如其来的变故,阮嬷嬷险些没一头栽在地上。 唐韵紧攥在袖筒里的一双手,却是悠地一下松开,起身拉住已捞起门后木棍的嬷嬷,抬步走到了门槛处。 对面夜色里的一盏羊角灯,赛过了唐韵屋内灯油的光亮,盖过月光,勾出了一道长长的身影。 黑色衣袍与夜色相溶,能瞧见的,唯有他身上错综复杂的金丝龙纹。 唐韵彻底地松了心。 十年的侯府世子身份,让她不同于旁的姑娘临难之时只会哭哭啼啼,可她到底又只是个姑娘,也会害怕,也会有自己的小心思。 唐韵抬手,轻轻拢了拢鬓边的青丝。 对面的人影渐近,立在离她最近的圆柱前,灯罩落下的一瞬,光亮划过了他手里的漆木匣子。 唐韵认得。 是当年两人一同存在万福钱庄的一张银票。 六年未见,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的清隽高贵,个头却窜出了好高一截,足足高出了她一颗头。 对方漆黑的瞳仁,先是清淡地落在自己身上,顿了两息,似乎才终于找到了六年前的一丝影子,眸色一柔,缓缓弯起了唇角。 大周人皆知,当朝太子周凌,华胄恭仁,温良仁义。尤其是笑起来的模样,如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但只有唐韵知道,今儿要他来这一趟,有多不容易。 “唐弟。”
第2章 相比起太子的迟疑,唐韵一眼便认出了他。 脚下的羊角灯,照进她眸子内,映出了两簇灼灼火光,眼底的惊喜来不及掩饰一瞬掠过眼底,继而才回神,匆匆弯身道,“殿下。” 闻得这一声,身后嬷嬷手里的木棍,顿时软了下来。 唐韵租来的院子破旧,门框也低,太子上前一步,正欲将手里的木匣子递过去,立在门槛处的唐韵却先后退了两步,为他让出了路。 旧院本就狭小,太子一进来,屋子更显拥挤。 一张书桌,两个高凳,一个香妃凳。 干净倒是挺干净,可与之前她侯府的院子相比,乃天壤地别,太子纵然知道她如今的处境艰难,亲眼见到,还是有些落差。 当年唐韵还是侯府世子时,自己曾无数次造访过她的院子。 不说大小,单是屋内的布置,鸟语花香,奢靡华贵一点都不为过。 再看一眼身旁褪了色的木凳。 确实艰难…… 太子的目光刚从木凳上抬起,便瞥见了唐韵躲闪的目光,想起她之前的体面,终是落座温声问道,“今日听人说,你去了万福钱庄。” 唐韵提起桌上的茶壶,正备着茶水,闻言手突地一抖,忙搁了茶壶致歉道,“实属是无奈之举,才动了同殿下的……” “无妨。”太子没想到会吓着她,更没料到,才六年不见,她怎就变得如此胆小了。 小脸都白了。 太子温柔地伸出手,轻轻碰她了的胳膊,往上抬了抬,笑着道,“本就该是你的东西。” 六年前,唐韵最后一次跟着太子参加了宫中的狩猎,全场只放了一只猎物,两人一个射中了兔子的头,一个射中了心脏。 谁也分不出头筹来,事后又相互谦让,还是唐韵想出了个点子,将奖励得来的一百两银票存在了万福钱庄。 以太子的名头存,钥匙唐韵保管。 区区一百两银子,于那时的两人来说不足挂齿,不过就是为了图个乐子。 六年过去,太子依然还是太子,仍旧看不起这一百两银子,但唐韵不一样了,唐家被抄,她身无分文,一百两银子能救命。 太子黄昏时才听到消息,旁的事情他许是帮不上,这一百两银子,他还是能给。 太子将木匣子给她搁在了书案上。 人既然都已经来了,就唐韵眼下的处境,他身为太子和几年情同手足的兄弟,不说些什么也实在说不过去,“唐弟也无需着急,银子不够,差人同孤说一声。” 这话听着好听,但并不实际。 能差什么人。 她一个罪臣之女,哪里能递得了消息进宫,今日若非动了钱庄木匣子的念头,钱庄的人也不可能会寻到他那儿。 唐韵倒是挺感动,道了一声,“多谢殿下”,垂目将手里的竹制茶杯小心翼翼递到了他跟前。 太子扫了一眼茶杯没动。 目光落在了推过来的那双手上,修长的十指白皙细嫩,如同剥了壳的鸡蛋,伸手时桃粉袖口下露出的一截手腕更是莹白如玉。 是了。 她是个姑娘了。 太子见她一直立在跟前,并未落座,手指甲都快将自个儿的掌心掐破了,到底起了几分怜香惜玉,轻声道,“唐大人的案子有些棘手。” 殊不知这一句落下,对面的人便落起了金豆子。 变了。 从唐韵跌跌撞撞学走路起,他就从未见过她哭过,哪怕从马背上摔下来,膝盖一团血肉模糊,也没见她哭过一回。 可想而知,六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尤其还是从小男孩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 “此事事关社稷,圣上发怒,孤试探了几回,也插不进手……”太子显出了一丝爱莫能助的惋惜,声音尽量放得很轻,生怕吓着了她。 即便如此,对面那张脸上的金豆子,还是在无声地往下坠。 还真哭上了。 太子及时将那句流刑收了回去,继而安慰道,“也并非没有转机,若出城的俘虏被找到,洗清唐大人的清白,圣上自然会还唐家一个公道。” 这话同他适才说的那句,去宫里找他,不就一个意思。 怎可能呢。 俘虏都出城了,上哪儿去找。 “殿下……”唐韵慌不择路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泪雾蒙蒙,水珠子蓄满了眼眶,眼角已晕出了一团浅红,像极了春绽的桃花瓣儿。 这番模样,倒是同他屋里的小顺子一个样,不过小顺子是自个儿用胭脂偷偷抹的,她这个似乎是天生的。 但他今日前来,只为送这一百两银子,别无他意。 太子歉意地一笑,“唐弟莫要过于忧心,早些歇息,待有了消息,孤再派人前来知会唐弟。” 康王爷都知道唐家要判流刑了,他身为一国太子,岂能不知。 看出了唐韵眼里的不信,也知道自己态度敷衍,事到如今,有些事也不必说破,太子目光一转,极为自然地挪动了脚步,这一转,却好巧不巧见到了阮嬷嬷怀里的包袱。 这时候,主仆二人收拾好包袱,还能干嘛。 太子的脚步微微一顿,明白自己今夜多半来的不是时候。 不过,当也来得及。 太子正欲转身视而不见,跟前的阮嬷嬷似是被他那一眼瞧得害怕了,“噗通”一下跪了下来,颤声道,“殿下,不关姑娘的事,都是奴才,是奴才怕死……” 偏僻的旧院,夜深人静。 嬷嬷的话音一落,屋子里更是安静得落针可闻。 太子的脚步定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半晌才转过头看向了唐韵,不得不以他太子的身份开口询问,“唐弟,是要去哪。” 虽是质问,语气并无半分严厉,眼角甚至还挂了一道浅淡的笑容。 太子认为无论是自己脸色,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已经极为温和了,是个聪明的人,都知道他有意要揭过,也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面的唐韵,却迟迟没有开口。 太子不知她到底是如何想的,自己该做的能做的,这不都已经给了她?正疑惑,唐韵突地往他跟前走了两步,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宽大的墨色袖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一紧。 太子盯着袖下那只白嫩得有些过分了的小手,突然弯唇一笑,觉得她可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通敌之罪,岂是他能左右,“孤……” “凌兄。” 太子单名一个“凌”,字宇安。 唐韵五岁那年,他八岁。 为了彰显自己大哥的风范,他拍着胸脯对她说过,“你唤孤一声凌兄,往后孤罩着你。”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谁还记得。 太子但笑不语地掀起了眼皮子,又对上了一双楚楚生怜的眼睛。 殷红的眼圈艳如杜鹃,双唇粉嫩,紧紧抿住,金豆子挂在光洁的下颚处,“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太子的眉目几不可察得往上一挑,确实可怜。 但,他爱莫能助啊。 他这幅温润如玉的表皮之下,藏着的是一颗清冷凉薄之心,自来没什么同情心。 太子别开目光,轻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没拽动。 “唐……” “往后,我都听凌哥哥的。”轻如猫儿的声音,又软又糯,毫无防备地挠了一下他的耳朵,有那么一瞬,他的心跳是慢了一些。 太子:…… 这,要他如何是好呢。 * 一直守在门外的明公公,半天没见人出来,甚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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