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岁生垂睫微笑,如一张假面:“不是。我不过是想起来了,所以有此一问。原来史书中都是说哀帝无颜面对百姓,自认德行有亏,所以才在未央宫自焚的。” 薄黎追问:“难道其中还有内情,奚药师知道什么?” 奚岁生捻了捻手指,道:“我见过哀帝,长得实在不像个皇帝,也不像个深情的人。依我看,那不过是个疯子而已。薄公子——”她轻轻一笑,“希望你,不要变成和他一样的疯子。” 风拂落花,簌簌有声。 水晶棺内,朱红的药液浸润雪白的尸骨,初时并不见有奇特之处,随着药液完全把白骨浸透,鼎内的药液都倒进棺材里,这药液便如鲜血一般充斥着半个棺材。 薄黎看不到水晶棺内的白骨,却见到那药液逐渐减少,隐隐约约能见到妻子的尸身。 药液越来越少,有腾腾雾气在棺材里缭绕,模模糊糊能看到个美人模样,待到雾气消退,女子清艳脱俗的容貌也彻底显露出来。 黑发白肤,乌眉红唇,清泠干净,如山峰顶上的那一捧雪,虽赤着身子,也如天仙圣女一般。奚岁生道:“果然是个极美貌的女子,天下第一也可当得了,不怪你记到如今。” 薄黎的手缓缓伸进棺材,抚摸上女人白玉似的脸,一动不动。女人的脸,还有些温热,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他薄唇微动,什么也没有说。 奚岁生转身离开了花寮,将空间留给了薄黎和他的妻子。 当晚,奚岁生离开了桃林。 故事讲到这里,还说不上什么得到失去,并且听起来尚算圆满,一个一心复活妻子的痴情人历经千辛万苦,最终让他的妻子复活了,从此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除了奚岁生这个医师太过倒霉被痴情人胁迫了之外,其他竟也没有什么憾事了。 我说:“好像和你讲的失去得到没什么关系。” 奚岁生慢慢悠悠地举起酒杯,秋水似的眼睛眨了眨:“你说,死人复活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于像薄黎这样的人来说,所爱之人能够复活,当然是好事。可是人人都能复活,这个世界岂不是要乱了。 师父说:“人生食尘,人死归土。生死命数,死生天数。” 百年倏忽不由人。 正如花开花落,四季轮转,有其规律,人的生死亦是。 我摇头:“当然不是好事,人的一生是有定数的,就像天上的星子,有些事早就注定了。强行改变,付出的代价不仅难以想象,就怕会害人害己。” “你知道我是怎样出桃林的吗?”奚岁生却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扬起唇角问我,眼里没半点笑意。 我道:“难道不是你帮忙复活了薄黎的妻子,他送你出的桃林?” “当然不是。我故意让他找那许多药草,每次他离开我都会细细查看他离开的踪迹,记住阵法的变化,等到白骨生肉那几日,趁他放松戒心,这才顺利逃了出来。”奚岁生冷笑一声,“人总是贪心不足的,当薄黎妄想让他的妻子复活而不惜任何代价时,他已经失去了属于人的理智。而现在,他已经疯了,失了人性。” 我不明白,想要追问:“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吗,做了就杀了他。” 奚岁生撑着下巴,微笑道:“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个古道热肠之人。” “有因必有果,做了坏事,就要受到惩罚,这是师父告诉我的。”我又道,“可是师父不让我杀人。” 如果薄黎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何必等到官府惩治,早点杀了他,才算是为民除害罢。 奚岁生道:“你会知道的,这片桃林,就是他的孽。” 翌日,我见到了薄黎的妻子,无边无际的桃林中,薄黎推着轮椅,她坐在轮椅上,穿着一身交领白衣,黑发如墨,戴着由水晶和玉制成的额饰,虽然合着眼睛,但是容颜无暇,肌肤赛雪。 她像是女娲亲手捏出来的,得到了大地之母所有的偏爱,无怪乎奚岁生也要赞叹,天底下只怕没有比她更美的人了。 见了她,方知万千桃花,暮川冰雪,不过如此。 我真诚地赞叹:“薄公子,你的妻子真美!” 薄黎心情看起来不错,笑道:“谢谢澶微姑娘的赞美,我想阿嫣她听到了,一定很高兴。” 她不就在这儿吗,薄黎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禁打量了她两眼,瞬间就发现了不对,她的胸口没有起伏,肤色虽然白,但那既不是保养得宜的玉白,也不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而是一种死白,没有一点生气,初见时的惊艳已然感觉不到,只有压不下的诡异之感。 这女子,分明已经死了。 薄黎温柔地摘去落在女子身上的粉色花瓣,又替她整了整头发,爱护之意昭昭,毫不掩饰。 我犹豫道:“尊夫人似乎不适合待在外面。” 即使是保存再好的尸体,也不能暴露在阳光下,那很容易腐烂的。奚岁生虽然一直告诉我的是复活了薄黎的妻子,但是根据她的描述,其实是让一具白骨恢复到刚刚死亡的状态,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复活”,所以我一直以为薄黎妻子的尸体应当是放在什么千年冰棺进行保鲜…… 薄黎像是没听到我的话,反而道:“今天是个好天气,阿嫣最喜欢桃花了,我带她出来看看。” “尊夫人是生在江华一带吧,听说那里的桃花开的最好。”听说江华地区气候温润,适宜种植桃花,因此家家种植,更有万顷桃花,据说从高处望下,犹如看到一片粉色的海。 “并不是。”薄黎声线染上一丝郁色,“我的阿嫣,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看到过桃花。”
第14章 桃林(五) 薄黎派婢女送来了一幅画,画上画的是我和奚岁生两个人。 奚岁生本就长得好看,经薄黎公子妙笔,又多了几分诗书风流。 我常年额发覆盖大半张脸,半旧衣衫,不引人注目的样子,在薄黎的笔下,竟跟换了个人一样。 不过是梳的发髻改了改,衣服用了较重的颜色,换了更庄重的样式,居然也可当得光彩照人四字了,果然,会画画就是不一样,这分明是易容术! 这时,来送画的婢女开口说道:“公子让婢子给奚姑娘带一句话——这幅画是留给奚药师的故友的,如果奚药师死了,我会派人把这幅画送过去,以表歉意。” “真不愧是我认识的薄公子,利诱不行就是威逼。看来在他眼里,除了他妻子的命,别人的命都不是命。”奚岁生虽然笑着,眼神却逐渐冷了下去,“替我告诉你家公子,死而复生乃是逆天之事,他这些年祸害的人也够多了,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婢女垂眸颔首,行了一礼后便离去了。 这婢女容颜清秀,语言流利,行动间不见滞涩,除了表情微有呆板之外,十足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实在很难想象,她是奚岁生口中说的傀儡。 我道:“有这么个傀儡,我们宗里就不用请人打扫了,能省下好一笔钱呢。” 奚岁生道:“你若知道这傀儡是如何做的,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我奇道:“难道不是你曾经说过的桃花傀儡吗?” 以桃花为凭,施以咒术,便可获得能听人命令的人形傀儡。虽然呆了点,做些简单的事情还是没问题的。 “多年不见,薄公子的手笔是越发大了,小小的桃花傀儡,不足以展现他咒术的高明。他的这些傀儡里,可没有桃花,个个都是剔尽血肉的白骨。”奚岁生含笑问我,“小微微,你还想要这傀儡么?” 联想到这几日伺候我们的都是这种披了不知道什么皮子的白骨,作为一个有操守的正常人,我脸上着实该露出后怕恶心等不适的表情。但是由于我某些经历过于丰富,踌躇了一会儿,我只能道:“走兽的尸骨能做吗?” 怕奚岁生接受不了,我忙补充一句:“居然用人的尸骨来做傀儡,薄黎太过分了,这是亵渎尸体。” 奚岁生低笑一下:“你倒是蛮有想象力的,走兽的尸骨……你要明白,诸如牛马勉强可以运送货物而已,其他只是浪费咒术。而它们的血液是救不了作为人的妙华嫣的。” 我第一次听说“妙华嫣”这个名字,一时懵然,片刻后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薄黎的妻子,他口中的“阿嫣”。 它们的血救不了作为人的妙华嫣,那么,用的是人的血吗? 阿杨曾经说过的箱子,我看到了。 箱子很大,足可以放下一个人。 日近黄昏,林染碎金,这薄暮时分,我瞧见两个婢女抬着一个大箱子走出了别院。 想着也许里面藏着什么秘密,我悄悄跟了上去。 婢女走了有一段路,才把箱子放下,拿出不知放在哪儿的铁锨,开始挖土。 她们是埋箱子,还是埋箱子里的东西? 我离开的有点久了,怕生出意外,便在附近做了个标记,先回别院,打算和奚岁生商量一下再说。 告诉奚岁生此事后,我们决定入夜再来打探一次,希望薄黎不会察觉到不对来找我们。 今晚的月光黯淡,大片的云彩遮住了星光,黑黢黢的树影晃动着,像有不知名的大妖隐藏在阴影里,平添诡秘。 防止被薄黎发现,我和奚岁生没提灯就出来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总算是看到了翻过土的痕迹,正好是在一棵丰茂的桃树下。 身边没有趁手的工具,我折了根粗些的树枝,开始在地上挖。 她们埋得很深,我觉得挖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碰到了什么,当然,也有奚岁生不肯帮忙的原因。 奚岁生笑吟吟地倚着树,道:“你可以的,小微微,我体弱多病,有劳你了哟。” 明明天天喝酒,听八卦听的很开心,这种人怎么好意思说自己体弱多病。 我把剩下的土挖开:“你不是药师吗,难道治不了自己的病?” “医者不自医。”奚岁生摇头晃脑地回道,“况且,能者多劳,你要努力。” 歪理,我没再说话,而埋下的东西已经露出了箱子的雏形。 如阿杨所说,箱子很重,再者箱子上没有个把环,只好把土再挖深些,才打开了箱子。 迎面便有一股子血腥气,熏人欲呕,我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而奚岁生仿若不觉,甚至头更往里探了一下,要把那里面的东西看个清楚。 少年时受过训,黑暗中也可视物,我捂着鼻子又向前两步,凝神观察,总算把那血肉模糊的一团看了个清楚,那分明是人的尸体,只不过尸体身上有太多的血,像是被浸泡在血水里一样,说不出的恶心。 尸体的脸和身体都被泡得浮肿了,依稀可辨是个女子,身体被摆出个不自然的姿势,像是没有骨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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