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明白过来她所言为何,他又恍惚了一瞬。望着面前这双清润干净的眼,五年前那个人头攒动的早春晨光,也悠悠地在脑海里重新浮现。 当时他也是这般,随祖母来帝京省亲。谁知那么不巧,刚好遇上四公主回京的车马。帝京万人空巷,他和祖母被推搡到角落,动弹不得。 唐家虽不及帝京里头那些世家大族,但名头也不容小觑。他更是自小锦衣玉食,出入呼婢引仆,还从没被人这般推挤过。他当下便有些负气,对这位流落在外的公主更是没什么好印象。 直到那一阵风,和扬起的车帘下泄露的一线春光,惊了他的眼,也动了他的心。 以至于到如今,都难以忘却…… 唐逐莞尔一笑,拒绝道:“不必了,郡主只要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便可。” 他说着,视线落在元曦身上。虽还如惯常那般温和敬重,可目光深处隐约浮动的缱绻,多少还是叫着冬春之交的清浅暮光泄露几分。 元曦虽不明所以,但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也适宜地止了声。 天色越发晚,元曦同唐逐简单寒暄了几句,便辞了他,随露种一道出门去。 回宫的车马已经在门外候下,元曦只需出门上车便可。只是谁也没想到,马车边上竟还多了一个人。 而今的卫旸早已领了圣旨,马上便要登基为帝,可私下里,他还是不爱穿太华丽的衣裳。一身纯白立于积雪的台阶上,如松如柏。绒绒的狐毛圈在他脸边,越发烘托得他仙风道骨,不落凡俗。 “你怎么过来了?” 元曦提着裙子迎上去,两只幼鹿般的眼睛睁得滚圆,里头盛满惊讶。 台阶上的雪还没化干净,她一门心思看着卫旸,没留神脚下,没跑两步,果然打滑。好在卫旸及时伸手,将人搀扶,她才不至于摔个狗啃泥。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行事还这般毛毛躁躁?”卫旸曲指勾了下她鼻尖,蹙眉佯怒道。 元曦吐了吐舌,瓮声瓮气道:“这不能怪我,谁让你站在这儿,让我分心的?要怪也要怪你。” 她边说边扬起秀面,娇俏地朝他眨了下眼。眼角眉梢镶嵌在深冬落日盛大的余晖里,纯真之中又多了几分妩媚。 卫旸矜持了会儿,到底是敌不过她的娇色,叹了口气,将她拥入怀中,“你啊,也就剩下欺负我的本事了。” “瞧这话说的,你马上就是皇帝了,谁敢欺负你啊。”元曦撅嘴哼了哼,也没抵抗,任由他将自己拥入怀中。 两人已经有几日不曾见过面,彼此间的思念即便不从嘴里说出,也早已从眼睛里流露无遗。 于两情相悦的人而言,即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简单地拥抱着,也好似拥有了整片天地。 元曦指尖把玩着他肩头垂落的乌发,漫不经心地问:“宫里的事都处理好了?” 卫旸点头。 昼夜交替时分最是寒冷,他怕她冻着,让贺延年把自己带来的氅衣拿来,亲自给她罩上。 他正忙着帮她系绑带,元曦却忽然来了一句:“那么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那晚在曦园,卫晗将我们团团包围,殿下究竟是从何处调来的神兵,救我们于危难的?” 那夜到底有多凶险,只有他们几个经历过的才最清楚。即便过去有些时日,每每回想起来,元曦还是会控制不住后怕,后背冷汗涔涔。 箭已上弦,刀也出鞘,若不是有人冒死爬上隔壁小院的房梁,赶在万箭齐发之前,一箭正中卫晗心口,叫他当场毙命,只怕倒在血泊之中的就该是他们了。 只是…… “那人是谁啊?”元曦忍不住好奇。 东宫麾下之人,她虽不是全部都认识,但多少也打过照面。可对那人,她却一无所知。 卫旸笑了笑,道:“兰陵方郎,你可听说过?” 元曦素来机灵,他稍稍一点拨,她便立马明白过来,“啊,就是那个驻北悍将,方停归?” 那可是个厉害的人物! 如今的北颐,朝中官员文不思政,武不思战。若不是有卫旸支撑着,怕是早就已经叫周边各国的铁蹄践踏。 这位兰陵方郎,算是而今朝堂上最有血性的一位武将。 传闻他曾被十万大军困于北境,整整三日不得脱身。 大渝派人来招安,他身边的副将都劝他投降。只他半个字也不听,战前与将士们痛饮一杯,便率一万铁骑,于刀光剑影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还亲手割下敌人首级,悬于两国边界之上,这才换来北境这些年的安宁。 而兰陵方郎的名头,也就此那一战之后响彻整片九州。 传闻那一战甚是惨烈,一万精锐最后只剩百余人,个个双眼通红,指缝里都是血。方停归为祭千万生灵,还曾在军中痛饮敌将之血。从头到脚都散着戾气,仿佛阎王殿中爬出来的修罗。 有他帮忙,怪道那日能这般轻松地化险为夷。 “可是我听说,他这人最是古板,又不屑于参与党-争。你没有兵符,是怎么叫他乖乖听命于你的?还是舍生相助,也太不可思议了吧?”元曦又问。 卫旸神秘一笑,语气带了几分感叹:“他可不是为我舍生。” 元曦的好奇心被她彻底勾起来,抱着他胳膊一劲儿问个没完。 所幸今日也没什么事,卫旸便舍了马车,拉着她沿山路一块慢悠悠往山下走。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声音也变得缥缈。 “那日在芙蓉城得到消息,我便飞鸽传书于他,让他助我平叛。也诚如你所言,他人在北境,并不知京中状况。不见兵符和圣旨,他自然不会随意答应我,但也没完全拒绝,而是给我提了一个条件。” “条件?”元曦皱了眉。 谁都有私心,尤其是面对这样凶险的局面。方停归想为自己求取一些利益,也无可厚非。 只是站在百姓这边,一个朝廷武将居然要靠一些钱权勾连,方才肯回来勤王,元曦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于是撇撇嘴问:“所以他向你求了什么?是无边富贵,还是无上权力?” 卫旸却笑道:“不是富贵,也不是权力,而是一个人。他让孤帮忙救一个人,一个被打入教坊司的人。” “教坊司?”元曦愈发诧异。 那是官家的妓馆,被发配到里头的,都是罪臣犯官家的妻女。身契都在刑部压着,没有上头的命令,轻易赎买不出。 那里的人,什么时候跟他扯上关系了? 元曦正想细问,脑袋灵光一闪,她隐约觉察到什么。 方停归眼下的确是名震九州,可论起出身,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马奴。且还是跟自家小姐有了首尾,被家主撵出门的马奴。 卑贱得根本不值一提。 这事当时在帝京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元曦在宫里头也听了一耳朵。 当初方停归叫那位林姑娘断得干脆,宛如丧家之犬一般,颜面尽失。后来风水轮流转,他衣锦还乡,林家落难,也是他奉旨亲自去林府抄的家。 如此也算报复回来了,他们应当再无瓜葛。 甚至说难听一些,人家落入教坊司,他便是拍手称快都没人敢指摘他什么。 可偏偏…… 一身战功,只为换一人平安。 有意思。 想起那晚,他顶着万箭穿身之险,不顾一切翻上房梁,那发了疯一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仿佛那条命根本不是他自己的,元曦不由轻笑出声:“终归是英雄难度美人关啊。” 斜眼看向身边人,她又撅起嘴哼道:“若是换了别人,高高在上的,怕是舍不得哟。”说完便把脸吹鼓起来。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卫旸忍俊不禁。 舍不得吗?其实舍得的。 否则当初方停归敢拿那样的条件跟他拿乔,他早就翻脸了。至于最后为何会答应,他也不过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她…… 倘若身份对调,他愿不愿意舍下自己的一切,甚至是生命,去救元曦? 而他的答案也从来只有一个,无论过去,亦或是现在,都不曾改变。 也只有她安好,他的天下才有意义。 那厢小姑娘久久等不到他回应,假生气便成了真生气,双眉紧拧,两颊都比刚才鼓了些,抱着他胳膊直哼哼,“你在想什么呢!” 卫旸只含笑将人搂回怀中,万般怜惜地拿下巴磨蹭她鬓发,“在想你。” 边说边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就把她的气全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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