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么?”说完以后,他的目光轻轻地同她聚在一起,她不在乎他所言的那些富贵荣华,高鹏远志,只是拉着他的手笑嘻嘻地,“我愿意,那我们拉钩好不好?” 他指尖的温度传到她的指尖,一半是温暖一半是寒凉。 “做这件事,成败一线,凶险万分,小宛……,你要小心。” 那人的话蓦地在耳边回响,她心如擂鼓,不知是因为接下来的这件事太过重要,还是因为那句话里他温柔地唤了她的名字。 小宛,小宛。 她的耳边仿佛回响着那样温柔的呼唤。 她应允他帮他扣拿下他的那位弟弟,公子温瑜,那正是王后最宠爱的幼子,未来有极大概率继任晋王,威胁到他的地位。而这位三公子,半年前一场雅会上目睹了她所跳的一支舞后,便对她情根深种。 她们做舞女的,不是最擅长玩弄别人的感情的么? 若确能够做成此事,今夜他们所筹划的宫变,便有七成把握可以成事。 可惜王后早已洞察这些,她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台下人早已不是一心恋慕她的公子温瑜。至于是谁,那已经不重要。 红烛燃烧得正炽烈,秋海棠还在夤夜里垂睡。绮窗外是一贯灯火通明的永安街,绛都最知名的秦楼楚馆花夜楼便坐落在此。窗半开,有夜风和着萧瑟的叶响一并传进这偌大空旷的房间。 她的手腕被毫不留情地折断,断腕之痛令她格外清醒地知道,她所做的久达三年的美梦终于在此刻破碎。 当她被人用她的剑格上她的脖颈时,她的心中已知她没有替他做好这件事,那个男子的声音响在耳边:“小宛姑娘,你说,我拿着你去找公子昼,他会救你么?” 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她原本就只是一个靠着好颜色吃饭的舞女,如何可以肖想高高在上的储君殿下娶她为妻,如今她落得这般下场,原是她咎由自取。 被一路挟持进了气象庄严的大兴宫中,她还是第一回 踏入这座久负盛名的王宫,斗拱交错,勾心斗角,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与她曾经做过的梦里别无二致。 可笑她竟然在得知他的身份后还做过那样荒唐的梦,梦见他登临高陛朝她伸手,娶她做了母仪晋国的王后,做他的妻子。她游览过大兴宫中每一处亭台楼阁,驻足细赏过每一株奇花异草,指着一处庭院说那里要是栽满了海棠,春日一定很好看。她在梦里觉得分外的高兴。 今夜秋虫在长长地鸣,夜风毫不留情地刮擦着她的脸颊,稍微一动脖颈就会碰上冰冷的剑刃,她害怕,僵硬着迈出每一步。 麟化殿巍峨矗立东方,殿前起四十九级汉白玉石阶,她举步向上时,步伐格外地沉重。即将见到他,为何她却一丁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她想大约是因为此去乃是诀别。 殿内兵戈肃杀,她在一张张陌生的脸里寻找他,目光定格在他的脸颊上时,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眼中闪烁着的欢喜。 是那样欢喜,像是三更天秉烛照海棠时发现花未眠一般。 姬昼也在望她。可他目光十分平静,平静得宛若钝口的钢刀,那是杀人也不够利落的凶器。 可惜无人会知晓她的欢喜,连同她的性命一样,那都是王公贵族眼中,最无足轻重的东西。 她憎恨自己的没用,不但帮不了他什么,反而陷自己入了险境,被对方拿捏住,用以威胁他。 可她又如何不希冀?江山美人的抉择,总是最动人的。她想活着的,生来已命若尘埃,怎么会不想苟活存世。 史书中一字一字镌刻下的三无三问三驳,字字为真。 “怀苍生而舍一人,非无义。” 话音落后是所有人久久的沉默。 而他忽然在所有人的沉默里又嗤笑道:“所以,薄公子竟以为挟持了一个女子便能威胁到本宫?” 哪怕那个女子于他有救命之恩;哪怕他许过她会娶她为妻。 满殿的灯火摇曳不休,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一句话。 火光照亮了沉沉的夜色,郁云迫切看着他,属下们迫切看着他,连不知何时冷静下来的晋王也在看着他。 他紧了紧手里的剑:“这个世上,所有成大业者,势必要放弃许多。” 他朝着薄公子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停在她三步开外的地方。 而那正好是一剑之长。
第3章 前尘尽3 他面容不曾有一丝慌乱,仿佛眼前这一切不能令他有一点动容,甚至是荒谬可笑的一件事,而自己…… 这不正是来此的一路上她所希冀的么?这不正是让她得偿所愿了么? 可为什么,她觉得很难过。 姬昼今夜着了件月白色锦衣,她目光缓缓下移,到了腰畔,果然见他朱红腰带上绣着一片不起眼的海棠叶子。他身上染血,这片海棠叶子也无可豁免,洁白的线通通染成了此时的血红色。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桩事。 那件事于她并不算近,大概是为着日日都在怀惘,则不会轻易遗忘久隔。 在苏妈妈她们眼里,姬昼扮演的是个她的“穷酸的相好”的角色,他说他叫白天,她还笑来着,说起名还蛮随意。 因为他每次上花夜楼来都不曾像他的幼弟那般上上下下赏一个遍,且每每都要易容成穷酸士子的模样,窄袖青衿,看起来穷得一塌糊涂。 那一天他来花夜楼告诉她,绛京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他今夜便要连夜离开绛京。 她问他晚上能否给他饯行;他又沉吟着,说晚间还要与某公子邀约赴会商讨事情,怕是不成了。 她便独自摸索去了他们约定的绛京南郊的十四桥。 她隐在桥边一株海棠花的影子下,自垂睡的海棠花枝的花影里偷看。 但那个晚间她其实没有瞧见她的相好。 有一道冷冽的声音率先响起:“公子,您此番回到绛京,若王后知悉,恐会拿您把柄。” 皓皓明月下,白衣青年颀长身姿立在桥上,锦衣若雪,轻披了件白鹤氅。墨发笔直地垂在身后,皎洁月色落了满身。他微微回身,光影里错落出他的宛若桃李颜色的眉眼。 他朝着同伴的方向,语声平淡温和,扣着严丝合缝的冷意般,一字一顿,“是以一击必杀。” 她捂住嘴不可思议,他们竟然在讨论杀人的勾当? 一惊之下,她偏偏踩到了枯干的枝叶,发出静夜里难得的响声,他们回头,全部看到她了。 突然,这时她耳边擦过一枝冷箭,破开格外寂静的深夜,直向白衣公子飞去。 她再次一惊,高声叫道:“小心!” 白衣人灵巧侧身避开,箭钉上对岸的树干,她惊魂未定看着对方,看见白衣公子转过身来时沐着淋漓月光,呼吸一窒。 他实在美得惊人。 然而方才那枝冷箭才过,她猛地又听到那声音骤响,反应过来时背上剧痛。 “有刺客!” 她听到这么一句话,旋感剧痛攻心,扶着海棠花树,心想,大概是等不到他来了吧。“小宛……” 迷蒙里她好似落入一个清和的怀抱,她听到这样一声熟悉的呼唤,以为是白天终于来了,努力睁开眼,却看见是那个美得惊人的白衣公子。 他蹙着眉头,漆黑眼眸里明灭着滔天的怒火。“……”他抱着她,疾速走着,她用最后残余的理智说:“谢谢。我,我郎君叫白天,他,他会……” 想到他今夜连夜就要走了,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受了伤的事情,后续的话语全都咽下去,只是眼皮愈来愈重,撑也撑不住。 他抱着她时,她最后一眼,也看见了那片绣在他朱红腰带上的海棠叶子。 “白天,我给你做了一条腰带,你看好不好看!你喜不喜欢?” “好看,我很喜欢。……这海棠是?” 她特意绣上一片海棠叶子,笑:“海棠,有福寿绵延之意。” ——原来是他。 海棠,意是苦恋。他是她的求不得与放不下。 满室寂静。 外头响起了错乱的刀兵声,想来是姬昼部署深久的人马已经彻底将王宫纳为囊中之物了。 王后的表情愈加焦急,在一旁冷言冷语,说道:“姬昼,眷慕你三年之久的女子,你就这样忍心叫她死去么?” 皎薄的月色透过了南窗照进来,大约夜风也是那里灌进来的,才将他横起的长剑尖吹得微颤。 王后的话锋凌厉:“给我割了她的手指!姬昼,你若一刻不退兵,我就砍她一根手指,再砍一条手臂,剜去她的心——” 心字刚落下尾音,冷刃划破空气的鸣声已响在所有人耳边,格外刺耳。 那一柄剑并没有太迟疑,而是在她不留神的一刹那就刺进了她的心腔,是那样锋利的剑。“噗呲”一声,仿佛有血溅出来,染红她心口大片的白衣。她一个恍然地想起,她的身上穿的是仿造的铢衣。 立在殿中四角的烛火照映着她身上这副翩然白衣,一色白劈作八色白,在烛光跃动下流光溢彩,分明只有白色一色,却似有千千万万种色泽交相辉映。 铢衣原是从前陈国的宫廷绣娘织成的,用料极好,华贵异常,陈国灭后,织造工艺一同失传,从此整个天下也不见得留存了几件。 传闻里舞女若穿着铢衣跳舞,必能俘获男人的心。 花夜楼这件铢衣是仿照那失传的铢衣所造的舞衣,质地十分轻盈,造价也异常昂贵。 她还是第一次穿这样昂贵的舞衣。 她那时候一直有个梦想,便是穿上铢衣,为他舞上一回剑。她希冀能俘获他的心,像他那么轻而易举地俘获了她的心一样。 因此那些日子她倍加勤奋地练舞练剑,不止一次跟苏妈妈求取这衣裳穿,苏妈妈都不许,说这虽然是仿造的铢衣,也十分贵重,不到万不得已可不能拿出来。 可现下铢衣染血,她毕生唯一一件称得上是梦想的心愿,已经再无可能实现。她于此时方才顿悟,他亲手毁去了的不是她的性命,是她唯一的梦想。 她想许他以自己最好的,抄得最工整的诗句,跳得最好看的一支舞,穿最昂贵华丽的舞衣,最好的心意,最好的年华…… 这些,可能他从未放在心上,连同她自己。 她是那样惜命的一个人,却甘心为一个男人去做刺杀这样危险玩命的事,她阖上眼的一瞬眼角滑下泪滴,不是为那个男人的薄情,而是为着十二年前娘亲死去时抚摸着她的脸颊轻柔地告诉她,小宛,你要好好活着。 活着,殊为不易,况论是好好地活。 她的目光再没有落在他的眼睛里,只是怅然地望着虚空,思绪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在想,若是她不是零落在贱籍里的女子,结局会否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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