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贵人说她一定可以的,虽然没有任何现存实例可论证贵人的观点。 宫道幽长,有两个小内监提着宫灯来接,一位小步在前引路,一位殿后。 觅秀是个小机灵鬼,初来乍到自然要多加打听,所以她快步走到了殿后的小内监跟前,拉住他低声地交谈着。 她没管觅秀是打听的什么,反正不外乎是宫里的情形。她晓得宫中没多少主子,也就是太后和国君二人。 且清心寡欲的晋君姬昼二十有四身边还没有半个姬妾,更别提一儿半女了。 忽然,她察觉到一个不好。 “怎么了,姑娘!?” 寻音眼看着姑娘直直要倒,吓得眼眶一热,惊叫出来,被觅秀瞪了一眼,连忙把嘴捂紧了表示不敢再乱嚎乱叫。觅秀临危不乱的本事,她想,比自己实在好太多。 “姑娘,姑娘?”觅秀低声唤着她,只见姑娘眼皮虚弱地张开一条缝大小,目光都有些涣散,觅秀语气里也不禁染了几分焦灼,“小公公,不知离姑娘暂居的地方还有多远?” 小内监见此也是慌了神,诺诺道:“还有些路……这位姐姐,姑娘这是怎么了……” 寻音已经脸色苍白,贴近姑娘,就听见姑娘低声念了个词:小日子。 姑娘小日子到了的时候总是最难挨的,寻音差点又掉眼泪,拉着觅秀的袖子,脸色难看得紧。 她一向知道自己小日子不规律,有时月中,有时月尾,烦也烦死了。小日子的头一天,她照例要痛不欲生一整天的,那时候可最好是团成个球在床帷角落里缩着。 现在到好了,本来只不过困难级别的献舞,已俨然成了噩梦级。 她不是疼晕的,是气晕的。 气过之后,就开始一阵一阵的痛了。不得已,她扶着小腹处,搭住了觅秀的肩膀缓慢移动着。 觅秀道:“公公,姑娘怕是身子受了寒有些不舒服,一时半会恐怕走不了太远的路了。这周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进去暂避的?” 引路的小内监恭敬道:“既是如此,姑娘不如到前头的瀛海行廊稍带,奴婢去唤内务监的竹轿子来迎姑娘。” 觅秀瞧了一眼姑娘,对小内监说:“不知我能否随公公一同去,顺便给姑娘取件披风来。” 小内监跟觅秀走了以后,她在瀛海长廊里的一个角落倚着美人靠坐下来,只觉得这里冰凉一片,难受得她只好又站了起来,倩着红柱。 瀛海长廊筑于洵水之滨,洵水流经绛都,当年营造王城的大臣则依洵水而建大兴宫。其中大兴宫所围的一段洵水里最宽处是为瀛海,沿瀛海而筑瀛海长廊。 长廊绵延数里,漆红柱琉璃瓦,梁上绘制的图案花纹,无一不臻至极点。 夜色迷蒙里,宽阔空旷的瀛海吹来瑟瑟寒风,把本就瑟瑟发抖的她吹得更为瑟瑟。她在心底骂了那个小内监两句,真是笨到家了,她需要的是一个遮挡寒风的小屋,而不是一座徒有其表但四面漏风的长廊。 倩着冰凉的漆红柱,她愈来愈觉得小腹处坠痛得厉害,那股子疼仿佛牵动碾磨着她浑身上下的神经,让她觉得痛得忘了自己是谁了。若是有谁此刻能缓解她的痛苦,她想,她甘心把自己怀里仅有的五十八两二钱银子都给他。 “寻音,觅秀还没回来么?”她觉得自己此时的声音已经近乎打颤,她是咬着牙跟寻音说话的。 寻音也是着急:“姑娘,奴婢去瞧瞧吧!” 还没等她伸手去拦下寻音,那小丫头已经跑出十几步远,她估量了一番,以自己现在的体力是追不上的,伸出去的手便又收了回来。
第8章 夜半2 瀛海旷远,水面泛起绵延不绝的细浪,冲刷着行廊的下沿,空气里有微湿的潮意。优昙花连片浮在旷海之上,恍若夤夜里海上洁白的灯盏,优昙花尚未盛开,却已有含苞待放之势。 她背倚上漆红柱,两只脚已无法承受她全身的重量。额头上逐渐地沁出冷汗,且被瀛海上的风一吹,很快冰凉一片。她紧闭着眼,手深按腹部,坚韧克制着跳海的冲动的同时,告诉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 万籁俱寂之中,她似乎听见有脚步声停在面前。 她闻到空气里除了瀛海的潮湿味道,还有一抹极淡的松檀气息。 仿佛是盛夏时节夤夜水滨,有松柏森森,笔直矗立。 是那样清冽的气息。 她想着想着觉得更冷了,将大氅裹紧了一些,哪晓得因为用力过猛,劣质鹤氅上本就绷在一线之间的白毛纷纷如知天命之年的男人的头发一样,飘落了许多。 这一幕落在她面前站定的白袍青年的眼里,十月晚秋的夜里落了翩跹细雪,而面前螓首蛾眉的女子,正像细雪里栖停的白鹤。 他呼吸一窒。 他垂着眼,颤着伸手,指尖快要触到她的下巴,他想抬起她的脸看得更清楚些。 她睁眼时只见一双白底的锦靴停在她的面前,心中便警铃大作。 她低呼一声糟了,难道这大兴宫夜晚还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么? 再抬起头,看见对方伸过来的一片白袖,袖上繁复花纹于霭蓝天光里若隐若现。 她的目光沿着袖口一路延展到对方肩头,领口,脖颈,下颔,嘴唇,鼻梁,眼睛。 等对上一双颇显幽深的漆黑的眼睛,且那双眼睛里还有着明显的探究和兴趣时,她心里直呼大事不好。 可也几乎在她抬头的一瞬间,她的手腕就已被人重重地扼住,她整个人被迫紧贴身后的红柱,眼前的青年慢慢贴近,最终在距离她一寸远的地方停下,呼吸相若,四目相对,她听见他轻声唤着,小宛。 “你回来了么?” “小宛?……” 她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自己的人际圈,确定以及肯定她是不认得这个男人的,只不过贵人说她名字叫叶琬,故而也叫小琬,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是怎么准确无误地逮上了她的? 按理说以她虽不聪明但也不驽钝的脑子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知道,大兴宫里的男青年只有当今晋国的国君姬昼一位;但她此时已经喝了一个多时辰的西北风,且痛得快要跳海,能记得今夕何夕已经难得,何况是要她动脑子去想面前这小白脸的身份。 青年的举止丝毫没有规矩可言,伸了一指替她理着额头凌乱鬓发,相顾无言般的静默。 瀛海上的优昙花次第怒放,一盏接着一盏,西北刮来凛冽长风,吹得优昙花盏随着海波飘摇,像海上点起的无垠的灯,洁白而璀璨。 青年大约是不满她的沉默,抬手就要抚上她的下巴,眼中浸透了复杂的情绪,“小宛,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他俯身,以不管不顾的任性,温热的唇瓣轻贴上她的唇。 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小宛还没有更多的反应,就察觉到身下一股热流不合时宜地喷薄而出,尴尬的神思令她不知从何得来一股大力,狠狠将面前的青年推开。 青年似乎没料到有这一出,踉跄着站稳后,方才那热息扑面、耳鬓厮磨的情景竟如海市蜃楼一般,消失得了无痕迹。眼前哪里还有人影? 他怅然独立在原地,空气里依然只是瀛海的潮湿气,似乎连刚刚盈满了的小宛的香息,也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是梦耶?非梦耶? 他并不知晓。 倘若是梦,那也不错,他觉得有这样的美梦才可快慰平生,并决定以后可以经常来此地做做梦。 等瀛海行廊上只余潮水升落、子夜虫鸣,他摸了摸自己的唇瓣,想,大约每日做梦也是有限额的,只能做一回,这才离去。 …… 小宛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似乎回到了宫道上,然前不着宫后不着殿的,她更加不知往何处去寻觅秀她们。 她试探着沿着某个方向走了一小段,因着刚刚遭遇登徒子,如今求生的勇气远大于痛楚,使她颇有毅力要找到她们会合。 瀛海行廊她想她是不会再去了。 刚刚情急之下也没有看清楚那个登徒子的长相,只记得对方着了袭白袍,踏一双白底锦靴,生了一副幽深漆黑的眼睛。她愈想愈觉得瘆得慌,宫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二话不说就来亲姑娘的嘴唇? 她有些后怕地抚了抚嘴唇,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王孙公子,风流成了性。 鉴于她想起晋君姬昼乃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便直接将他排除在了嫌疑人之外。 她倒没有什么要日后算账的打算,只是少不得去考虑自己假如被别人轻薄了又被人察觉,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而几率实际上有些渺茫,所以她一定要规避诸如此类的风险,探听出罪魁祸首,方便日后避着点。 幸运总算是眷顾了她一回,在她赌咒发誓用明年一年买鸽子票中奖的运气换下一刻就碰见觅秀她们时,她的确瞧见了转角露出来的宫灯。 “姑娘!” 觅秀小跑过来,手里还握着披风,一把替她围上,拥着她慢慢地坐上竹轿,寻音捧了只崭新的十二瑞兽纹的暖炉递来,急道:“姑娘方才去了哪里,奴婢回去时四处找不到……” 小宛眨了眨眼睛,说:“我见你们许久没有回来,就自己去找你们了;只是不晓得内务监在哪里,迷了路,……” 她可不能当众说自己竟被人轻薄了。 若是心机深沉、脑子灵活点的,此时或许还会想到会否是有人故意给她使绊子坏她名声。不过她此时能够平平安安的,她觉得很好了,计较得容易心累。 她的确是很心宽的。 这番折腾下来,已经过了三更天,她打理好身子以后,便将自己缩在客居的床的角落里,拥着厚厚棉被才能稍微睡去。 她的睡眠一向不很好,只今夜里就醒了四五回,她没有惊动外头睡得正酣的觅秀寻音,而是盯着床帐顶上绣的一双绿毛鸳鸯,发起愣来。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刚刚那人在她耳边殷切地唤着“小宛”时,她的心口又开始作痛了。 三年,这道疤痕没有消弭,而是留在她的肌骨之上,想以惨烈的形状提醒她惨烈的旧事。可惜事违人愿,她竟一星半点的旧事也想不起来,也从不知心上的伤痕为谁所得,拜谁所赐。 她翻了个身,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明天还要献舞,精神得养足了,才不能顶着熊猫眼惹人笑话。 她便果真沉沉睡去,剩余的残夜里也没有再醒过来了。 早上天没亮觅秀就催着她起床,她宛如木偶人一样任她们俩摆弄,精神尚遨游在宇宙神州。 “姑娘,不用着急,听说早间陛下还要领朝臣祭天祭祖,午间才到献舞。”寻音一面替她打水净面,一面说道。 小宛低头看着寻音,内心只想着她是一点儿也不着急的,谁着急把自己给献出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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