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的眼里涌动着期盼的光。 毕竟人间总有许多转瞬而逝的美好,需要自己去抓住。 他捂着自己的伤处,连连说:“我要去,我要,姐姐,我要快点好起来——” 医师进去给他上了药后,小宛又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她这时又看到一名大汉提着个袋子进去,先才也看到了,不由问:“那是什么?药材么?” 郁云说:“是,今日在狩场中谢大人狩得几头黑熊猛虎,陛下吩咐取了诸如熊胆虎睛之类入药,救治……。” 她心里涌上不可名状的一些难过,倒没有说什么便径直离开。 郁云看着她就这样走了,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刚出来的齐如山立即皱眉道:“郁统领,你这是在戳夫人的肺管子呐。” 不过小呆虽然一开始在吃莫名其妙的醋,现下自己跑去贴到他身边,又深深为自己多了个玩伴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了。小孩子贪图新鲜,一直在姬则身边打转,等他上完药睡着过去,也一直趴在他床沿边守着。 哪怕中午吃过了饭,就又跑去哥哥跟前蹲着,小宛已经预感接下来的时候,他将化身哥哥的跟屁虫之类的角色,不由扶了扶额。 她现在心里还有个疙瘩,一直在窗边坐着做绣活,春日到了,小呆也应该换个香囊,她着手开始绣新的香囊,打算绣一个兰草的花样。 一不留神就到了晚上,她似听到了什么,抬起头才发觉窗外天空盛大的烟花。也是这时,小呆抱住她的腿,说:“哥哥醒了耶。” 她说道:“那……” 小呆眨了眨他漆黑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说:“他在找娘亲。” 小宛心里还笃定这是姬昼的亲亲儿子,连这份无赖气质也是如出一辙。她过去看时,只见那孩子正坐在床边,苍白的面色映在橙黄烛火里,但看到她的时候,眼里便亮了亮,喊了一声“姐姐——” 她自觉她年纪似不甚合当他的姐姐了,但是这声姐姐自然也叫得她心底快慰,于是笑着应了,到他身前探了探他额头,还有些烫,问说:“感觉怎么样了,疼得好些了么?” 他点了点头。小宛见齐如山端来了一份清粥,这孩子想要端过来喝,但是伤太重又无法动手,虽是如此,仍然目光执着,她心间动容,便接过碗来拿勺子喂给他。 小孩子大约没有多少心思,所以她略微哄了哄,他就哭了起来,依偎着小宛的怀抱,说:“姐姐你真好,都没有,没有人这样对我好的。” “你母亲呢?”她心里还是执着那个念头,并好奇姬昼这是跟哪个女人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情史。 这孩子抹了一把眼泪,说:“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就难产,去了……” 小宛惊诧了一下,手里的碗险些都没有端住,歪了一歪幸好及时抢扶住。她搁去了一边小几上,重复了一遍:“去了?” 他点了点头。小宛唏嘘着:“那她一定很漂亮罢。” 这孩子说:“我见过母亲的画像,不过……她没有姐姐漂亮……” 小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个夸赞,她总觉得她接受得很不安。小呆却在一边嘻嘻笑着说:“那是当然,我娘亲天下最最最好看的了。” 这孩子看向他,又看向小宛,眉目间一下就黯然了,似想要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 他们这边还在说话,郁云忽然从外头进来,垂着头,行了一礼说:“陛下传了信来,命属下带世子进宫。”
第110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 这孩子显然对陌生人多有抗拒, 满脸上都写着不要,但是见眼前这位叔叔面若冰霜,一定是不会允他不去。他转看向了小宛, 眼里透露出哀求。 小宛听到郁云那句话了,又对上这孩子哀求的目光,摸了摸他的头, 说:“去吧,……他不会害你。” 这孩子却仍然那样望她,低低说:“姐姐,我怕, 你跟我一道去好不好?” 小宛为难地看了眼郁云, 她可不是很想掺和别人的家事,但是挨不住他如此哀求的眼神;“那, 那么我陪你去罢?” 她坐到马车上时便在想,她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 今生全是来还债的。 马车稳稳行驶,四周有晋国卫士保护,还有郁云亲自驾车, 小呆在她手边趴着窗偷摸着看外头风景, 坐在她右手侧的这孩子便静静地不说话, 目光不知落在哪里。 她愈看愈是觉得很肖似姬昼。 她温柔地摸了摸姬则的头, 计量着那姬昼这是想要打什么算盘?这么晚接这孩子去宫中, 难道是要趁着剿灭逆贼庆功领赏,请封世子么?她想, 他要做什么, 总有他的理由, 不会无的放矢。 除此之外, 她没有想出来别的理由了。 坐在马车上,窗外的夜风漏进车厢,春夜微寒,她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也给两个孩子紧了紧衣领, 目送着郁云护那孩子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她便牵着小呆经内官牵引,去了城楼上,她打算在宫门跟前等哥哥出来一道走。 天边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地绽放开,五色光华盛大灿烂,照明了朗朗晴空夜晚,映着王宫琉璃碧瓦光色焕然,夜里的殿宇楼阁都披拂在烟花的光下。 她还扶着女墙在观赏烟花盛大,逐渐觉得困了,这两日她都没有睡个安稳觉,心里只想要等哥哥出来,回去驿馆,能好好地睡上十二个时辰才行。 她已经困到扶着墙也能打盹,小呆自己很乖巧地在墙角蹲着看一只蜘蛛结网,颇有小宛当年遗风。 她在睡梦里,梦到了在一片肃冷的宫殿间,白日里下了彻天彻地的一场冷雨,她手边没有伞,便捂着脑袋跑到最近的一处殿宇跟前避雨。她只觉得这周围是这样熟悉又陌生,候着雨停的时间里,就推开殿门进去,里头似乎很久没有人住,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她望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四曲白玉屏风上恣意潇洒的满屏墨梅,一只一人高的双鱼青花瓷瓶立在角落,还有屏风后桌案上陈着的海棠枝状的白瓷笔架。 她有些奇怪地看着这只海棠笔架,心里埋藏的记忆便似沿着净瓷的枝杈蔓延开来,她走到近前,抚过笔架,逆着微弱天光,看到笔架上一片一片的裂纹。 哦!她记起来,这只笔架在那个决绝的日子,便叫她不小心碰到碎掉了。那么,是谁又将它一片片粘补起来了?竟然和原样别无二致。 她沿着回廊,缓缓前行,庭中雨声萧瑟,烟雾蒙蒙,她沿途打量着回廊上的旧物,有系着长长流苏的护花铃,这时风雨催得急,护花铃便叮铃铃直响。她穿到了后殿,殿中一切如旧,明窗前妆镜擦拭得一尘不染,仍旧能清晰照映出她的容貌来。 她才发觉今日她穿了那件,她只穿过一次的铢衣。 镜前,一朵青中带雪的雪芙蓉静静躺在那儿,还有她素日的一些珠钗首饰,仿佛主人还没有离去。 她回头,就又望见她那时极其喜欢的那一幅雀青帘子,这颜色染得极合她的心意,朦朦胧胧地看去时,像是雨破天青时那样好看的青色。 帐边是一座剑架,上有三柄剑,第一柄剑是她在谧园时,章姑姑所赠的那柄,她视作故友。第二和第三柄便是她的宛宛剑和恨隐剑。 绿玉剑柄,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拔剑出鞘,剑风寒似轻雪,光可鉴人,大抵也是有人时常擦拭的缘故。 她发觉在梅花高几上,陈着一双龙凤红烛,这原本是没有的。 她看得愈加觉得窒息起来,匆忙间跑出了后殿,回廊四下无人,她望着茫茫大雨,心里仿佛也起了茫茫的雾来。 她缓缓走向后花园,这该是什么季节了?她的眼前展开一片翠□□滴,——啊,果然是夏日,荷塘里的白莲全都已经开了,一朵一朵静静绽放在那里。 青翠荷叶在雨里摇曳,可以辨得雨打荷的声响。蒙蒙雨雾中,她看到了一道白影。 她惊了一下,啊地叫出来,定睛看去,又似很不出所料的是他了。 下这样大的雨,他在这里做什么? 她便也于这时记得,她在这后花园里燃了一把大火,将她过往烧了个干干净净。她尚在思索自己这是在做梦还是什么,犹豫之间,她看到廊边有一柄素白纸伞,便撑起伞来,走去园中。 她发觉这柄伞竟然是那柄绘了青竹的纸伞。伞柄意外地很是光滑。 她走近去看时,雨中的人影便逐渐清晰起来,他撑着伞,像是意识到她的靠近,侧过头来看她,素衣素冠素带素靴素伞,唇边仍然是勾着一抹令人着迷的温和笑意,眼里沉静,仿佛秋水无澜。 他的话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说:“小宛,你来了?” 小宛吓了一吓,他原来是能看到她的么?她心中正犹疑,所以只点了点头,没有说别的话,沉默起来。 他看向她,风急雨骤,打在他们的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他这时神色却寂寥很多,说:“你今日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她不知要说什么好,心想的全都是怎样走出这个梦境,所以含糊地点头,说:“今天,冷,就不想说话了。” 他笑起来,近她跟前,握住她的手,温暖的大手将她包裹住,她僵硬了一下,就听他说:“那我给你焐一焐。” 她抽回手去,避开他目光,也不知这梦境里触觉还能这样真实,但就在她抽开手的时候,就见他脸上顿时慌乱起来,慌地来抓她的手,说:“小宛!……” 那样的眼神,她从未见过。哀伤得像破碎的月光,像彻夜的雨,像零落的花。 她想要说什么,已看到面前他眼圈通红,那双眼睛里,竟然淌出两行清泪。 她因为太过惊讶而僵在原地,任由他重新轻轻握住她的双手,听到他说:“别走好不好。” 小宛下意识想要点头,但还是扼制自己,摇了摇头,就要转身走开时,发觉他却没有追上来。她离开了两步远时,再回头看,看到他低垂下眼,目光茫然无措,他喃喃说:“怎么办,怎么办?” 她几乎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姬昼,可见梦境的力量太过强大,连无所不能的他,也会自问着“怎么办”。 他终于抬起眼,望着她的眼睛,像在自问,又像在问她:“小宛,你怎样才肯原谅我。” 她心里想,哦,原来进展到这个阶段了,那么她很拿手了——“我才不会原谅你。” 她听到他在她身后说:“你心里还念着姬温瑜?我全都答应了你,没有杀他,放他走了,你回来好不好?”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小宛……” 她倒是很惊讶:“三公子没有死?” 旋即见他缓慢沉重地点了点头,她笑了一下,说:“我怎么原谅你呢?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是你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在利用我,不是在骗我,不是在伤害我?你深恶痛绝的薄太后,你可以饶她不死;你长久憎恨的三公子,你可以放他离去;你一直不屑的薄云钿,连她,她也可以活下来——你却要逼我入了绝境,我在晋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时,那时,我却没有见你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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