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了摇头,忘记自己侧脸过来只是要看他剥瓜子的来着,低了眼睛, 他半侧着身, 一双比缟素还要修明白皙的手,从果盘里拣出个大饱满的瓜子儿, 咔的一声,两半瓜子壳儿张开, 露出里头圆润的瓜子仁,他稍转手腕,瓜子仁恰好掉进另一只白瓷盘里, 瓜子壳则被他整整齐齐地摆在果盘另一端。 小宛也没想到她能看半天。他的手上动作是恰如其分的优雅, 仿佛这是在煮茶抚琴对弈弄箫, 而不是剥瓜子。 小宛还发现他剥的速度真是很快, 既具备观赏性又具备效率, 不到一会儿,那只白瓷盘里就盛满了瓜子仁。 他怀里那小人儿就爬过来, 抓起一大把, 塞到嘴里, 活像一只仓鼠。小宛这时才如梦初醒, 暗暗地又骂了自己两句,什么时候才能不要被这副皮囊给迷惑住。 她索性转开了眼睛,另捧起一盏冷茶来,未加思索就喝了一口。 冷茶入喉,她心里烦躁霎时去了七八,等刚要捧起喝第二口的时候,胳膊叫人给按住,她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但还没说话,他已经先开了口,神色很有些严肃:“你叫我不要喝冷茶,怎么自己却要喝?” 他神色不像玩笑,小宛心间也就没有拿他这句话当做玩笑,张了张嘴正想说“我喝什么关你什么事了”,他已经沉着有力地从她手里接过杯盏——说是夺也不为过,起身去到一旁茶水案沏了杯热茶,又不晓得用什么法子降了温,端回她手里时,温度已经刚刚好。 小宛却没有领他这个情,心底难免想到,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兀自在位子上发呆,主要也不知现下应该做什么,原本她只是来此消遣的,还点了个登陵海苑里颇有名气的小倌来给她表演——但现下似乎很是不妙了。 虽不能延赏歌舞,但私底下奏奏乐么大抵没什么关系,她如是一想,甚觉可惜。 她托着腮苦恼地想。 也是这么一托腮,小宛便同不远坐的沉阴公主的目光对上,而她迅速撇开眼睛,令小宛甚觉狐疑。 当下正值入夜时分,天色不明,登陵海的百十里游廊沿路点着烛灯,临水一面波光映映,甚是梦幻。戚黄楼因本是个赏月的好去处,所以窗开得很大,绿窗纱里隐隐地现着灯火月光,半明半暗,反添了几许暧/昧。 小宛自是在念着那主人家大夸其夸的卫姓小郎君,说什么卫玠再世般的美貌,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剑,舞起剑来叫人流连忘返。 她打算给哥哥的生辰排演一场剑舞,新近又没有什么灵感,便想趁此来走走瞧瞧,看看钤京的艺术流派和他们昭国的是否有所不同。昭国位处南方,多数曲音舞艺讲求个柔宛,钤京地处王脉汇集之所,天下中心之地,想必与他们是不相同…… 她还在遐思,兀地见沉阴公主在她右手面隔着五六个座椅空隙的地方站了起来,她遐思中断,便见沉阴公主那一张俏脸上已显十足的可怜姿态,像在犹豫着做出什么极其艰难的决定。 她略微一想就明白过来,想来是沉阴公主她还在为婚事黯然神伤。 她由此又想到了一连串的事情,姬昼他算无遗策,就算偶尔遗了一策,后头也会找补回来。譬如他既然允诺不争夺正卿之位,便果真扶宁王上位,毫未在清逆之战里居功;但他转眼就扶了世子即位天子,又有从龙之功和尊王之义,受封天子三公王朝卿士,狠狠压了别人一头。 如此一想,她愈觉可怕,又有什么事不在他算计之中的?想必她以前沾沾自喜以为能骗到他眼睛的戏码,其实他早就看穿,只是没有挑破,反而沉着酝酿,等着最后一击。 她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两个十文面值的铜板,叠在一起,堆到左边小桌上推向他,目光也没有看他,淡淡地站起,向另一边走了。 身后他声音传来,听不出悲喜,只是含有几分好笑:“这是什么?” 她步子未停,淡哂道:“看孩子。” 沉阴公主心里想到日前所听到的传言,说晋王他和岐川公主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情/事,两人还有个儿子——便是昭国这位小公子了。 只是内里的细节,却是无从知晓。不过,私下里他们都说,那时候是晋王他抛弃了叶琬。 她见小宛走了,然而晋王他没有去追,沉阴便也想到传言的后半段,晋王他可能在那方面不太行,至今膝下无子,骤闻自己曾有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在世,便要想法设法地夺回来——她便能理解了,想来晋王着意的也不是叶琬,否则以他这样的人物,要娶回叶琬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么? 她那日气昏了头才没有厘清这一层干系。否则她那日都已拔剑,差点杀了叶琬,怎么不见他也要替叶琬报回这仇?那日父王押她去往赔罪之时,他只字未提叶琬,只言是因她伤到了他而已。 此前便有婢女给她出了主意,说晋王姬昼他虽然是心狠手辣之辈,行为做事表面上却担着君子名声,她若不顾脸面地求上一求,说不准这婚事还有转圜余地。 而沉阴又素来是个自负的公主,自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男人争相逢迎,便曲解了婢女的意思,以为是说只要她去求上一求,她和晋王的婚事就还有转圜余地。 她也是今夜兵行险着。 小宛步出了二楼,沿着这曲折长廊行了半里路,一路零零散散地亮着烛灯,迎面吹来了飒飒夜里寒风,她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又回头望去,戚黄楼里灯火玄秘,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她心里涌上淡淡失落。 往前一两里路便是饶雨台,她已隐约见得有人影在那里。 台筑于右手侧十几尺高处的小山丘上,恰似与戚黄楼遥遥对望,她深觉这点不好。 台沿设了石案,原本坐了两个青年男子,见到她来纷纷起身,向她行了一礼。她微微颔首,坐去了对面。 两人中年纪稍长的那人自我介绍了一番,姓卫名江,钤京人士,与谁谁习剑舞多年,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听那人介绍旁边的白衣青年是他弟弟卫明。 小宛原本没有怎么在意那个容貌半隐在他哥哥身后的卫明,但是等她抬起眼来,就望到这个卫明吧……他长相和气质和姬昼有几分相似。 她心里第一反应却是,这莫不是什么姬昼走失的弟弟? 大抵是看到了小宛神色里的复杂,卫明有些惊惶,他这是第一次出来卖艺,难道他刚刚什么时候惹到贵客了? 卫明他哥哥卫江显然也没有想到,也在思忖可是哪里犯了忌讳,就见小宛直愣愣打量着卫明——她有些不确定地问:“你……几岁了?” 卫明有些怯怯:“十六。” 小宛看着卫明,心里冒出难言的滋味来,表面掩饰了一番,对卫江一笑:“卫公子这位弟弟是亲生的么?” 卫江不明所以,还是笑着答了:“殿下说笑,”他看向弟弟,“阿明是我亲眼看着被抱出来的,自是亲生的。” 小宛的心也便放松了点:“噢……”不知怎的,她心尖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 她不敢看自己的内心。她觉得姬昼那张脸实在长得很好看,动不动就蛊惑了她去,但她决不能再跌到他的坑里,这时候找到个替代的人,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她便扬起笑来,温柔说:“既这样,那可否请卫小公子一展技艺?让本宫能一饱眼福。” 她说的一饱眼福乃是真心话,她一直遗憾姬昼坐拥一副上好的皮囊,若能舞剑,必然是美绝人寰的程度,但这么多年里她从未看到他使剑,也不知是不是当了国君后疏于练剑不好意思使了。 现下,卫明小公子有这么一副相似的容貌,还可以使剑,可以一解她许多年来的憾事。 她双手托腮,聚精会神地看着卫明,卫明那眉眼间透出了一点惶恐,他哥哥便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放轻松,旋即留他一人在台上,自己则主动陪侍到了小宛的身边坐下,替她细细地剥起橘子葡萄来,不时还能斟上一杯果酒,伺候得端是殷勤小意。 小宛感到非常之舒适——虽然,他的动作没有姬昼做来那么行云流水的优雅好看,但是他惯会拿他这双盈盈含笑的眼睛望她,望得她觉得自己已经飘飘然。 飘飘然之外她还模糊地想到,这当小倌实在是个技术活,姬昼那样的就不太行,眼里沉冷平静,跟个什么似的嘛,哪里是伺候客人,分明是有一千一万种算计。 她正胡思乱想,并享受着这卫大公子的殷勤伺候,观赏着这卫小公子翩若游龙的舞剑,心情恣意畅快,毫不知道她酒量太浅,几盏果酒下肚后她已醉得强说没有醉,以手支颐,在惊鸿照影里短暂望见了卫明的面容,错认成了记忆深处里的一张容颜,泪如雨下,叫道:“白天。” 但是没有人应她,她自顾自地哭了起来。 卫江吓了一跳,不知她所唤的是谁,只是刚要抽手帕出来替她擦拭眼泪,就见她捂住了双眼,等她松开双手时,已没有那样失态了。 她怅然地坐在原处,望着面前的白影游龙惊鸿一样掠在眼中,却已切切实实望到的是另一个人。好久她才平复了胸腔间起伏激荡的难平之意,端过酒盏,轻呷了一口果酒。 冷不丁听到身旁响起一道淡淡的嗓音:“殿下好雅兴啊?卫公子的剑舞得怎么样?” 旋即冷冽的松柏气息也一并袭来。 她已醉过头,乍听这么一问,只飘飘然地答道:“翩若惊鸿。” 但她方答过,就看到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摸到她的面前,摸走了刚刚卫江给她剥的橘子肉。 她下意识要抢回来,哪里知道下一瞬只听一声嚎啕大哭:“哇……娘亲不仅不要小呆跟爹爹了,还要抢小呆的橘子!” 她呆了一呆,侧身看到右手侧立着个白衣青年,他身前一个奶娃娃爬到石案上头,漆黑的大眼睛嵌着泪光。 小宛有一种做错事被抓包的感觉,但是转念一想她做错了什么,她现在可是高贵单身的公主殿下,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没有打算理会他的意思。 她也没有看清楚这白衣青年的眉目,原本是极其危险地腾腾冒着杀气,但稍转看到了台上之人时,却眉目一怔忪;再望小宛的时候,便彻底柔和下来了。 他落座在她左手一侧,怀抱起了小呆,也很自然地欣赏起场上那卫小公子舞剑,这举动叫卫江觉得尴尬起来,这个男人又是谁? 他无意一瞥,就瞥到那男人的面容,有七分似他弟弟卫明——但是,他眉眼比阿明艳凉,气质也慑人得多,那是王侯将相大权在握者才会有的气势。他只端坐在那里,甚至不必看你一眼,就能叫你发自内心觉得害怕。 卫江却记起了片刻前,岐川公主她醉里唤出的那个名字。 他想到这段时间很火的那个传言,说岐川公主跟晋王姬昼有一段虐心虐肺的情史,至于是怎么个虐心虐肺法,大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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