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淡淡地“哦”了一声,点点头,没再说话。 场面话罢了,犹记得上上个月他也是这么说的,宫拂衣改了吗?没有。 她对这些场面话,也不会再信的。 她仍要走,可宫殊玉竟再一次拦在她面前,她仰头看着他,说:“我听到了,宫大人还有话不妨一起说?” 宫殊玉的声音在旷冷的藏书阁里显得更加冷了些:“夫人真的不能原谅她么?” 她觉得好笑:“宫大人这是连我原不原谅令妹也要管了?是不是我若说不原谅,宫大人还有别的手段逼着我心服口服?” 他哑口无言,清冷目光一时有些怔忪,说:“不是。”他顿了顿,从怀里拿出一枚印章,说:“这是晋北寿云郡九里街的印鉴。权当给夫人赔罪。” 寿云郡与齐国相近,富庶繁华,九里街更是日进斗金之地,虽对宫家来说这算不得什么,但是得到这一条街,几乎也就吃穿不愁,富贵几辈子有余。 他仍然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坐在地上伸手要那五十两的场景,嘴角漾出一点细微的弧度,但没有教人察觉。他觉得就算是讹人,那个模样的叶琬也极其可爱。 所以他也想当然地以为若想抚慰她的心,给她钱是最好不过的。他也不吝啬,将这素来富庶的九里街眼也不眨地就给她。 他自然以为她要欢快接过去,然后,眼中或许会有潋滟光彩。 她看着那枚鸡血石质地葫芦形状的印鉴,朝宫殊玉笑了笑:“宫大人拿我当什么人?那件事,陛下已经答应了我一个心愿作为补偿,我别无所求。” 宫殊玉的目光暗了暗,声音却依然沉冷:“夫人是指兴阳郡守赵洪?那并非夫人的心愿罢?那是薄家的心愿。这九里街虽不值一提,但夫人在宫中有些倚仗比没有好。” 她看向他:“我不需要什么倚仗,宫大人也不需这样侮辱我。”她可以接受别人的怜悯,唯独不愿接受这些迫害者的假惺惺。 他终于问出来这个盘桓他心中许久的问题。“夫人待人温和有礼,为何独独不待见微臣?” 他不解。连对那个骂她最狠的范大夫,她也可以保持笑意,只是一看到他就避如蛇蝎,难道他脸上写着“离我远点”么? “宫大人,若我有个妹妹把你推下水,我还逼着你认错,你会待见我么?”她微微一笑,这简直是最简单的道理。 她离开了藏书阁,心中憋闷得厉害,甫一出门,就剧烈咳嗽了好一阵。 觅秀搀着她,说:“姑娘,要不去御花园散散心吧。” 小宛默认了。
第71章 烧画 小宛以极缓慢的速度沿着洵水漫步, 卵石小路上薄薄积雪被宫人打扫干净了,冬日冷阳下,卵石便泛着粼粼水光。 觅秀一路都在拣各种时兴的笑话讲给她听, 她嗯嗯两声,也没有什么反应。 晴日里风大,她拉了拉兜帽, 忽然停在了一处假山石边。 山石覆雪,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但她忽然发现从山石背后半人高处斜斜长了一蓬翠绿的草,还开了朵粉色小花, 她觉得新奇, 绕到后边驻足弯腰看了半天。 觅秀对姑娘这行为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觉得姑娘这样幼稚却可爱。 小宛自言自语:“这是什么花呢, 怎么冬天也开。” 觅秀还没说话,就听隔着山石外, 有几个过路的宫人说话。 那几个宫女声音低低响起:“哎,你说,夫人这是失宠了么?陛下都许久没有踏足沧海殿了。” “不会吧, 陛下一定是忙于朝政, 这才——” “谁知道呢, 可陛下还是看望了澜虹殿那位好几回。” “那我就不知道了。” 觅秀听了, 立即叉起腰, 从山石后头转出去,怒叫道:“站住, 你们几个乱嚼什么舌根?” 那几个宫女一见觅秀, 吓得面色苍白, 连连说:“姑姑饶命, 姑姑饶命!奴婢都是胡说的,……” 小宛在后头拿手拨了拨那朵花上的雪,歪着头,忽然想到那日复一日的噩梦。 想到这里,她立即正了正身子,仿佛又于虚无里找到了支点似的。“觅秀,”她叫道,“回来——” 觅秀叉腰把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宫女骂了个狗血淋头后仍不解气,不舍地放走了她们后才回过头,搀住小宛的胳膊,说:“姑娘别听她们瞎说,她们……” 小宛奇道:“她们说什么了?”她一点都没听到。 觅秀张了张嘴,说:“……没,没什么。” 小宛说:“哦,对,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看向天空,厚厚云层破开一道日光,她抬手挡了挡眼睛,续道:“这宫中哪里地方空旷,我想练练舞了。” 觅秀一惊一乍道:“姑娘身子没大好怎么能跳舞啊!” 小宛抬脚踢走一颗挡路的小石子儿,说:“可是马上就要除夕了,我原本就计划在除夕宫宴上跳舞。”她看向觅秀,“觅秀,你知道哪里比较合适么?” 小宛真诚地看着她。 小宛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她记起来当初海光盛宴,自己是欠了姬昼一场献舞的。她如果不是献舞之人,那么他也不会纳她进宫。今日这一切,大约都源于她本该在海光盛宴上跳的一支舞。 觅秀心想,姑娘她有时就是这么死脑筋;就算姑娘不会跳舞,姑娘也是千好万好的,难道陛下就不能一见钟情了么。 “姑娘,奴婢见梅林旁边的上曲垣地方大,周围又栽了花木遮挡,是个不错的地方。” 小宛点点头。 她捂着嘴剧烈咳嗽了几声,顺着气,忽然看见路边一树明艳的朱砂梅。她蓦然想到该给衡无阁换一枝花了,便折下来一枝梅花,怀抱着花枝慢吞吞向那里走去。 觅秀便觉得姑娘这是很上进的表现。 姑娘也不知哪里开罪了陛下,这么多日也缩在沧海殿中一动不动。但她看得清楚,陛下那几日分明是着急得恨不能把管太医给砍了的,好在姑娘醒了。 觅秀寻思姑娘一定是为宫家小姐在同陛下赌气;但觅秀想当然地以为,姑娘这容貌何等熠熠明艳,再殷勤小意一点,哪个男人还会瞧别的姑娘了? 她想,陛下也不会例外。 姑娘这会儿开了窍,上进起来,她自然高兴。 觅秀自己想得天花乱坠,却压根不知道小宛只是觉得花枯萎了就要换,她自己做的事,当然要尽心尽力。 她对自己的义务还是认知得很清楚。 她怀抱梅枝缓慢到了衡无阁外,小内监觉得惊讶,也不敢拦,由她进去了,觅秀则等在外头。 她上了二楼,霁蓝釉天球瓶中的梅花果然早已枯死,她撅了噘嘴,男人都很不会装饰自己的屋子。 她将新鲜花枝插到瓶中,又照上回一样,铺好了被子,收拾了在衣架上的衣服,还有桌上笔墨纸砚。 这时,她动作却一顿,目光停驻在桌上半卷的一幅画上。 是一幅仕女图,但没有完成,才画到她的肩颈。 漆黑的发,乌黑的眼眸,殷红的唇瓣,还有簪在鬓边的一朵艳丽海棠。 这个人陌生而熟悉,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但她自己,从来没有穿过白衣。 画上美人嫣然一笑,星眸如闪,她情不自禁地想伸手摸一摸,——摸一摸那幅画上极其用心的每一笔触。 连一绺发丝都精致得无可挑剔,连海棠花上缀的露珠也栩栩如生。 这是他那个心上人,死去三年的心上人。她茫然地想到,既然这样喜欢,三年前为什么要杀了她? 他的心中大约有一千一万样更重要的东西,而所谓“喜欢”,只是他闲暇余时可供拿出的消遣,一如端放于窗台的那只霁蓝釉天球瓶,只是摆在那里,但若哪天它摔下窗台碎成粉土,也许仅能获得一二叹息,别无其他。 喟叹着这么美好的事物顷刻消殒,偶尔或许会怀想,但从不会去想要保护好这只天球瓶的话,可以把它放到桌边,放到床头凳上。 她想,如果那时落水的不是自己,换成那个姑娘,想必也会是一样的结局。 喜欢,那虚无缥缈,不值一提,跟江山大业比起,简直微若轻尘。 她心上翻起伤心弦。画面似在一处宽阔高台,台上姑娘在跳舞,耳边仿佛亦随之响起满座琵琶钟鼓。 手指在即将触及画面的时候蜷缩了一下,一滴泪便滴在了那墨痕新干的美人星眸上。 墨渍晕染开,美人的容貌已被模糊,她一个恍然,如梦初醒,一看见被自己毁掉的画,慌忙得不知所措。 偏这时,她余光瞥见一道人影立在门边。 她看过去,正望见是姬昼。 她惊得往后退了一步,那人缓缓步至身侧,白衣清绝,修长手指将画卷起时,沉默里淡淡地说:“出去。” 他连一道目光也没有留给她。 她泪眼零零地望着他,说:“陛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以——可以重新……” 她想说她可以重新画一幅,但是又想到,他原有这么一双丹青手,她又怎么能比得上他那么情深用心所作的画。 他闭了闭眼,仿佛在压抑着心中某种强烈的情绪,良久后他睁开眼,看向她时,眼中毫无波澜,依旧深邃而看不到底,嗓音沉冷得像冬日结冰的洵水:“出去。” 她的唇动了动,声音却如同卡住。 她抱着很大很大的勇气,靠近了一步,拉着他的袖子扯了扯:“陛下……对不起,我真的不是……”但她大病初愈,手上并没有什么力气,他轻易地就将她的手从袖上拂下。 她茫然看着自己的手。 他将目光移开,只是立定宛若松岩,毫不为她所动,缓缓启唇:“孤不说第三遍。” 她才知道有的人在他心中,碰也碰不得,碰一下就发疼。 ——不过她没有那个命。 她黯然地告退。 自作多情最要不得,她想着想着,抱紧了胳膊,戴好兜帽,几乎想把自己藏起来。 她想,大约这几日他也不想再看到她了。她本来想着等管太医说静养一个月后就恢复原本的规律里,比如每天做做吃的喝的带给他,比如替他整理卧室,——但现下,还是先搁置罢。 她有时候当缩头乌龟还是蛮顺手的。 在她走后,白衣青年又将画缓缓展开,她的容貌被模糊掉,因为那一滴泪,原本是嫣然一笑的,现在模糊地看去,画上人只像在哭。 他的指尖摩挲着冰冷的画面上他细细勾勒的如瀑青丝。 他默然将画卷引上案前烛火,火舌舐上宣纸,转瞬卷进焰色,无限丹青妙笔也在眨眼间化为灰烬。袅袅青烟散在空中,被窗外吹来的风刮得窜逃流散。 他便又抬起眼,看向半开着的窗,窗前枯死多日的花枝不见了,已换了一束新鲜艳丽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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