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了蹙眉。 —— 已入腊月,将近除夕,各种事物繁杂。 而齐如山没想到陛下还有心思去梅花亭跟宫大人下棋。 齐如山更没想到陛下这会叫他一起跟着了,也不知是不是从上次吸取了教训,他想,一定是陛下发现缺了他齐如山啊,那茶都不香了。 但齐如山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虽老老实实蹲在角落看着煮茶的炉子,但是耳朵听得清楚,有一方的落子,总是要等很久很久。以陛下的棋力,能是思索这么久的人么?他笃信陛下另有目的。 茶煮好了,他立马贴心地送到陛下手边,谁知陛下手微微碰了碰杯沿,就说:“烫。” 齐如山心道刚煮好的能不烫么。老老实实地放凉了一会儿,齐如山又端过去。 陛下饮下一口,又挑剔说:“这么浓。” 齐如山心道了个天啊,难道带他出来就是为了折磨他?陛下以前可没这么挑剔。 他又敛下眉目,手指夹着白子,目光却屡屡若有若无地看向侧面,梅花枝参差,齐如山不知道陛下在看什么。 直到他福至心灵,去把那梅花薅了一把过来,说:“奴婢回去插在御书房的瓶子里去——” 陛下瞧了他一眼:“丑。审美不行,还学人插花。” 齐如山感到委屈:陛下这是打哪儿来的火气。
第72章 布棋 晴雪日, 单薄的日光洒上亭檐。 端肃青年玄袍上所绣银白麒麟纹亦微微烁光,目光只落于棋盘,余光却将对方动作收在眼底。 他自然望见陛下时常有些心不在焉。 手中黑子落下后, 终于启声道:“陛下,赵洪甫一上任,即苛征民丁修缮郡守府, 且强纳了八名民女为姬妾,兴阳郡民怨纷纷。” 对座青年执起白子,身子微偏,目光亦驻留在棋盘上, 静静说:“他捐给薄家多少银子可查出来了?” 宫殊玉说:“三十万两银并两千匹良马。” 姬昼凝了凝眉, 又蓦然扬了扬唇角,“平昌侯即将大婚, 赵洪恐怕还要孝敬一些,不急。” “是。” 白子落下, 姬昼屈指抵着下颔,目光却又不经意瞥过侧边,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 齐如山心想, 这边明明什么也没有。 又两刻钟后, 棋局仍未决出胜负, 宫殊玉作为一个不媚上的下属, 在对弈时从来不会故意输子, 这也是姬昼对弈大多都找他的原因。 日色逐渐西斜,齐如山靠着柱子都快睡着了, 蓦然听到清脆的撒子儿声, 惊醒后望见陛下已经起了身, 在阶前停了停, 也没有看向他,就直接说:“把残局记下,明日再来。” 说着已经和宫殊玉两人齐齐踏出亭子,利落离开。 两人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但齐如山是;他叹了口气,看着两位主子健步如飞简直恨不得一步跨回御书房的样子,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感慨着陛下从来都不会等别人一起走,只有别人追得上他脚步才行。 每次走得都那么干脆,留他这个工具人在风中凌乱。 齐如山慢答答地收拾着亭中器具,掏出个本本正将这十九纵横的棋盘一颗一颗记下来时,忽然听到一道清丽声音响起:“齐公公?” 他本在专心致志地画着实心圆,冷不丁吓了一跳,炭笔都骨碌碌滚下了台阶;他看向来人,——看到是个红裙丽人,语笑嫣然地站在不远处梅花树下,倏忽间起了一阵风,风吹得梅花雪纷纷飘落,她的红裙子也漾起层叠波澜。 逆着斜照晚霞,一时辨不清是不是仙子下凡。 齐如山看得呆了,心底第一个想法就是,陛下走得真不是时候啊。 此想法一出,他心中立即给自己鼓了鼓掌,不愧是他敬业的齐大总管。 夫人手中还握着一柄剑,他认得那是谢家家主谢岸所铸轻剑,夫人取名叫宛宛的那柄。 齐如山连忙笑迎过去,行了一礼,说:“夫人大安——夫人怎地在此?” 小宛也刚想问齐如山怎么在此,理了理微湿鬓发,笑了笑,说:“随便走走。齐公公在做什么?” 齐如山皱着脸说:“哎,是陛下与宫大人在这里对弈,但胜负未决,就命奴婢把棋局记下来。这可不是个容易的活。” 小宛探头看了看齐如山的小本本,上一页隐隐约约写着“十一月廿八日,提点某某大人某某事”,这一页上画着缩小版的棋盘,显然齐大总管才画到第二行。 小宛说:“齐公公这个要画多久呢?” 齐如山说:“半个时辰吧。” 小宛疑惑地皱了皱眉:“这样久啊?” 齐如山虽然知道待会儿就要伺候他上司用膳了,但是这个工作也要做,实在头疼,他的天赋确实不在这些事情上。 所以他叹息了一口气,仍旧堆笑说:“可不是,这眼见着就要到了晚膳时分,奴婢也赶着回去伺候陛下,偏这记棋局太难为人。陛下明日还要来跟三司使续局。” 倒不是宫中没别的人手可用,但这事关君王,总是要他这等亲近之人亲力亲为的才好。 而且这玉棋盘并黑白玉棋子是二公子前些年从齐国派人专程送给陛下作生辰贺礼的,陛下不肯叫别人碰。 小宛拾级而上,到了亭中,探头看了看残局,笑了笑说道:“齐公公,要不你先回去照顾陛下,我来记下棋局罢。” 齐如山说:“哎哟怎么敢劳烦夫人哪——” 小宛目光落在棋盘上,在她眼中仿佛这些黑白子都有了灵气似的,排列整齐,条理分明。她摸着下巴绕着棋盘走了一圈,说:“齐公公,左右我也无事,但耽搁了旁的事总归不好。齐公公若信得过我,明日布置棋局的时候,提前来找我,我来布棋。” 小宛自忖经过上次那件事她对下棋没有心理阴影实在是件不可多得的事,自己心态真好,心态好的人总会活得长久些。 她尚在自我逻辑不通地说服自己,齐如山却是并未踌躇地就应下来,说:“既如此,那奴婢多谢夫人了!这玉棋子珍贵,夫人小心一二,奴婢这便告退了。” 齐如山望到天色已经不早,比起棋局什么的更重要自然是陛下的晚饭——还有他自己的晚饭。 小宛在他走后,一颗一颗把白子拣回棋盒,又一颗一颗布回去;再把黑子拣回棋盒,演布了一遍。反复两次之后,她信心满满收拾棋子,将剑挂在腰带上,抱着棋盒回了沧海殿。 这两盒棋实打实的有些沉,看来不是假货。 次日,刚过晌午,齐如山就遣了个小内监去通知小宛说申时之前请夫人布棋。齐如山提前两个时辰来说,便是怕小宛来不及做。 他不知小宛丝毫不着急,心宽地等到了未时六刻才动身,不紧不慢地花一刻时间踱步到了御花园梅花亭。 觅秀仅抱着剑,小宛则抱着棋盒,因谨记齐如山说的要小心着棋子,她便没有交由觅秀来做。 她进了梅花亭,放下棋盒,极其小心地拣出白子来,照着昨日的记忆一颗一颗布好,再绕到对面,拣了黑子放置上去。 布完棋仿佛不过眨眼,看得觅秀目瞪口呆:“姑娘是随便布的棋吗,会不会教人看出来啊?” 她们主仆俩显然都是不懂棋的,觅秀看着各个棋局都长得一样,也不知姑娘是不是随便布置用来糊弄齐公公。小宛拍了拍手,好笑说:“那我就不知道了。觅秀,你远远地看着,别叫人动了棋子。” 觅秀终于知道为什么姑娘这么多日婉拒她跟着,只有今儿叫她来。 小宛随即往上曲垣去。 上曲垣是一块花木围出的空地,筑了宽阔木质低台,小宛也不知道它原本是开辟出来做什么用的,觅秀当时表示可能是用来观赏摔跤的地方,小宛觉得很有可能。 毕竟它是这么大,她正好用来练舞。 旁边还有一片梅花桩,技艺高超者可以在梅花桩上起舞,她其实也行,但最近身体不大好,她不敢轻易尝试,唯恐从桩上摔下来。 章姑姑当时为她编的那支献舞,名曰《国韶》。 上泱泱之国风,举韶韶之华采。启灵椒为恭庆,筑九合以嘉来。 她跟着章姑姑学了那么多支舞,所为的就是跳好这支《国韶》。 国韶有四部,花夜,剑雪,露电,山河。 她近日在复健的就是第一部 ,这一部讲求的是宛转惊艳氛围感,用章姑姑的话来讲,就是“一开场务必震惊四座,这般他们第一印象很好,就会忽略你接下来是不是崩了”,小宛深以为然。 小宛身上穿了赤红的裙子,但并非专门的舞衣,转动时总是少了一份灵动飘逸;而有的裙子又太过飘逸,缺乏重量,便显浮跃。 她在不小心踩到自己裙脚两次后,突然很想试试章姑姑所说的那件舞衣,传说中的“铢衣”。 章姑姑说,先陈国国君陈哀侯有个极其善舞的宠妃姝婵,姝婵身娇体轻,不能穿太重的衣裳,哀侯便为她从西域引了极轻布料龙绡制作衣衫,因其叠起后一手可握,只有二三两重,命名为“铢衣”。 龙绡色白异彩,一色白可劈作八种白色,铢衣在裙摆和腰间缀饰银铃,舞起时飘逸灵动与韵律节奏并存,章姑姑说起时,也含有无穷向往:“那是每一个学舞的姑娘都想穿上的舞衣。可惜陈国灭后,龙绡难觅,织艺不存,天下只怕再寻不出一件铢衣。” 小宛记得那时姑姑怅然了良久,她也跟着姑姑怅然了良久。 她又想到了这段记忆。 练了半天,日头已经将斜,小宛便坐到台沿上,手撑着往后仰了仰身子,看着今天还算明媚的天气,歇一会儿。 —— 梅花亭中。 齐如山探头望见棋盘上已经布好了棋,心里惴惴不安,夫人应该不会坑他吧。 白衣玄袍两位男青年各自落座,齐如山便一直杵在跟前探看会不会有差错,他见陛下看着棋局半晌若有所思的模样,心里直打鼓,却闻陛下开口:“这次你都没出错,倒让人意外。” 齐如山脑门一滴汗,没敢说这是夫人的功劳,他知道陛下最近好像跟夫人有些生疏,于是讪讪笑说:“奴婢也不能总出错。” 他还记得之前有一回记残局,他因为一格画错了,导致一整行都画错了,直接把陛下的上风变成了劣势。 那时是谢沉谢大人跟陛下对弈来着,谢大人还在事后跟他说:“齐公公,谢谢你,但是你做得实在太明显了一点,不太好,你下回可以只动一两个子。” 这一下午倒是下完了这盘棋,齐如山听着两位主子聊东聊西——当然是聊晋东局势晋西局势,很是无趣,不过陛下那句叫他把残局记下他听得很清楚。 又来。 齐如山心想,陛下也不知道在走什么神,花这么久时间,难道不心痛吗?陛下可不是挥霍时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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