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己的一切,几乎都无迹可寻了,仿佛曾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将她的过往挫骨扬灰。 他的眉目今夜里被烛光晕得没有特别分明,眼睫投下小片阴影,将他眼中的情绪都遮住了。 雨还在下。她听到他说:“假如有人告诉你,父母不是父母,而是……” 他的话意未尽,但已消去声音,只是抬手又要揉眉心,倏地被小宛握住那只手。他的目光上移,她已经完全转过身与自己面对面,远处的烛光令她的影子投到他的跟前。 她张开怀抱一举把他完全圈在怀中——他一怔,他已很久很久,没有被这样抱过了。 他抵在她肩头笑起来,说:“这是你哄陆开的法子?” 陆沧的家眷孩子都接进宫中暂住,他的长子陆开已经四岁,却是个爱哭的,见小宛好看,总忍不住跑到她面前来哭。 每个人吸引别人注意的方法不同。陆开是小哭包,大抵也是想以此吸引他庶母和父亲的注意。 小宛哄他的时候很有一套,把初为人母的冯氏都看得一愣一愣的,怎么孩子在她手里,稍稍哄哄就不哭了。 冯氏原本以为小宛进宫半年来还没有一点儿消息是因为她为了保持盛宠,身子养得瘦虚,不利于生子,甚至坊间传说她想生而不能,格外厌恶小孩子。 但真的与这位宠妃相处时才发觉传言不实,她每每看到这两个孩子都十分欢喜,那欢喜里还有一分落寞。 连冯氏都觉得,她怎么没有个孩子,实在太过可惜。若有,一定长得很漂亮很招人疼。 小宛这时听他提到陆开,就想到昨日在花园跟陆开一起扑蝴蝶时,冯氏悄悄问她要不要什么求子方,虽然她当场就红了脸,还是暗戳戳地收进袖子中,说她回去看看。 她现下也觉得这耳鬓厮磨的场景有些耳热,微微离开了些,说:“不……”但刚错开一点,就被他反客为主地紧紧搂住,她觉得耳边烧得厉害,正想说什么,但被他极轻的话音拦住:“小宛,别动……陪陪我。” 今夜的他仿佛格外脆弱。 她想到他未尽的那句话:“假使父母不是父母,……”于她而言那已无谓,可是身为先庄王的嫡长子的他,怎么会发出这样一问? 她的思绪有些迟钝,还在遐思,就又听见他继续说道:“……假使,父母不是父母,兄弟不是兄弟,你不是你。小宛,你会怎样?” 窗外的雨声又大起来。 她会怎样?她看不到他的眼睛,不知他是带着怎样的心绪问出来。 “我若不是我,也不会是别人。人生在世,姓名可以更改,身份可以抛去,容貌可以变更,心境也会变迁。”她想到金刚经中,轻声续道,“佛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世间相皆虚皆妄,漫长岁月亦只不过刹那。若是我的话,……我会放下过去,惜取眼下这弹指一挥间。” 她说的是她心里话。她是“叶琬”,她就当她的宠妃;她若哪一日不再是叶琬,她也会继续做另一个她,千变万化,她亦只是她。 他沉默了一阵,顺了顺她的头发,说:“你这样开明通透。” 他还要说什么,忽然,她的小脸凑过来,在他下巴上轻轻啄了一口,令他思绪顿止,竟然怔了一瞬。 他的眼眸暗了暗。 他低低一笑,眼里闪过一线光色,慢悠悠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今晚一定已倦怠疲惫,别无他想?但我还是可以满足你——”说着便将她抱起,去净室。 小宛惊呆了,她也只是想哄哄他,就像她哄小陆开一样——但旋即她就想到了自己藏起来的求子方,心里忽然冒出希冀。 这两个月来,自从圆房过后,他待她好像越来越好了,她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有了值得期许的未来,还是这仍旧是镜花水月,露水/雷电。 只是从心底渗出来的自卑让她每一回都要求把蜡烛吹灭,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所有不够完美的地方,哪怕是一道伤痕,一颗痣呢。 事毕后,次日里,她悄悄去拿着方子问了管太医有没有用,管太医说可以养阳补气云云,她没听明白,但好像就算不拿来求个孩子,也可以……喝一喝,她心底这么欺骗自己说。
第82章 背锅 小宛觉得自己很会粉饰太平, 没想到薄家的人比她还会。 她在太后宫中请安时,听闻赵国只攻半日便攻破奉云关,三万大军即将抵达少梁, 薄慎之率兵驻扎在武舒,避而未战,赵军一路势如破竹。 太后给她新的任务就是继续粉饰太平, 叫她时不时进进谗言。 她在御书房伴驾时,却分明听禀一片捷报,喜气洋洋,什么薄将军又斩杀多少多少。 姬昼似很不耐听这些, 揽着她时目光仿佛都不曾看别的东西一眼, 只是含笑看着她,如同在看世上最珍贵不过的珍宝——诸多朝臣便都心下了然, 陛下这半年来沉溺美色,大抵没救了。 个别上谏说出实际局势的, 他冷淡睇了对方一眼,只说:“局势既然大好,你言之凿凿, 虚进实乱, 动摇人心;民心不宁, 如何能胜?” 他还很温柔地看着她, 说:“爱妃觉得如何处置?” 她讷讷说了个“罚俸”, 他摇头,她又说“闭门思过”, 他仍摇头。 朝臣们全都看得清楚, 陛下连日未理朝政, 好不容易来了一次, 怎会想到他们昔日英明神武的陛下成了这样。大抵要重蹈历代昏君覆辙。 偏偏薄家那群人粉饰太平,报喜不报忧,只怕还有阴谋更甚。 小宛最后梗着脖子说了句“降职”,他叹了口气,说:“爱妃还是太心软,心软,他们就不把你放在眼中。”说罢,冷淡的目光又落在那些人身上,最后他将他们直接罢免官职,逐出绛都。 小宛连那本《从零开始当妖妃》都不用看了,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妖妃,这么短短七八日里,经她之口而罚俸、思过、降职、免职、下狱的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但这段时日春风花草香。 三月初七,他带她登临苍越山踏青; 三月初八,他和她乘画舫夜游洵水; 三月初九,他带她去白陌原放风筝; 三月初十,他带她去璧湖泛舟钓鱼…… 这样旖旎而梦幻的日子,小宛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日以继夜”和“夜以继日”,就是指除了出去玩,她根本下不来床。 她对这样的日子格外珍惜,仿佛预见到这如露亦如电的美好,转瞬将熄。 转眼间过了五六日,朝中局势骤变,这连日捷报里忽然呈上一道百人血书,言道粮饷被克扣,供应不足,军中哗变。 而此时前线,赵军将渡洵水而至武舒,两军对峙洵水两岸。 不出一日又有八百里急报飞进大兴宫,说副将陆沧率兵私自围袭赵军,打草惊蛇,不仅贻误战机,且被俘虏后却被放回来,约已叛变。 这份急报一至,朝中霎时哗然,原本是胜利在望的虚假局面一下被揭开,不知何时局势已经难以挽回,几乎如大厦将倾,岌岌可危。 大多数朝臣与先中大夫令陆姜有旧,也知道陆沧的才干,不忍见他陨凋,进言陆沧虽然年轻,但是难得一见的将才,就此戮之未免可惜,不如让他戴罪立功。 但谁也没想到那妖女竟然在陛下跟前吹了枕边风,说陆沧一定早已通敌叛国,其家眷幼子当格杀勿论,念在他幼子不足十五,送往充军,妾室冯氏,理当枭首示众。 这样残忍的话却出自一个长得温婉明丽、时常带笑的女子口中。 小宛居于深宫,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她在三月十二的那个下午,在沧海殿中雕琢扇坠时,觅秀急急忙忙跑过来说:“姑娘,大事不好,刚刚小陆公子……”小宛手中刻刀一个用力过头,手上鲜血霎时横流。 觅秀话都没有说完,一道小小的人影就哭着投到她怀里,说:“姐姐,救救娘,救救娘!” 她才得知,前线陆沧被俘虏,姬昼要杀冯氏的事。 她二话不说便提起裙子,直奔御书房。 路上春风微冷,小陆开已经哭成泪人,小宛牵着他的手,心中又惊又惧,为什么要杀冯氏,为什么男人的罪过,要一个弱女子承担后果。 她跑了一路,血就洒了一路,似一朵朵艳丽的红莲,绽开在青石砖上。 可是她被齐如山拦在了门外。齐如山难得有如此郑重的神情,几乎每一句话都如山沉重:“夫人,陛下正在盛怒之中,夫人请回吧。” “我要见陛下!我……” 齐如山提高了声音说:“夫人既已进言要冯氏枭首,陛下深以为然,此事金口玉言,不再更改——” “我……”她使劲摇头,“不是,不是我……”但小陆开已经听懂那话是什么意思,立即将她的手松开,泪眼朦胧,大声喊着:“姐姐你骗我,你骗我!是你要杀我娘,是你!——” 陆开哭着跑走,小宛百口莫辩,不知什么时候这样大一顶帽子已经扣在了她的头上。 她脸色苍白地问:“那冯娘子现在在哪?” 齐如山缄口不语,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小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跑开去追陆开,他一定知道冯氏在哪。 陆开年纪小,本也跑不远,小宛没几步就追上了他,他躲在墙角哭,小宛知道现下不是哭的时候,连忙问:“你娘在哪?” 陆开眼圈泛红,已经哭成泪人,只知道喊着“我不要告诉你,你是坏人,坏人——” 小孩子最不能忍受被人欺骗,就像平日玩得这么好的漂亮姐姐,竟然要杀他的娘,他又怎么可能还能心平气和地相处。 小宛问他问不出来,辗转问了好几个人,才终于问到冯氏已经被关在了内务监,今日即将被赐毒酒。 她赶到内务监时,那内务监的大总管正端来毒酒。 冯氏泪眼零零地望着自己的幼子,待望见门口赶来的小宛时,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妖女,蛊惑君心,祸乱朝纲,残害忠良,你有没有睁开眼睛看看,我夫陆沧在前线奋勇杀敌,被扣通敌,你们,你们……昏君妖女,枉我夫君满门忠烈,竟然效忠你们这种人!” 小宛压抑着喉头的酸涩,虽然因为着急赶来而凌乱不堪,却依然勉强保持镇静沉稳,大总管讪笑朝她行了一礼,还说:“夫人放心,这贱人蹦跶不了多久了。” 她强自镇定,微微一笑,看向这大总管,说:“是啊。不过,她这样辱骂本宫,单赐毒酒,是不是太便宜了她?” 大总管对夫人了解不多,齐总管说是夫人要杀冯氏,他自然不疑有他,现下夫人这样着急赶过来,他虽然有所疑虑,但也不能违抗夫人的命令。 这晋国上下谁不知道,夫人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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