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复一脚踩上虎奴肩头:“好没意思!你趴下脑袋,叫上两声!” 宝鸾立时站起,呵斥:“住手!” 先前宝鸾蹲在翠油布下,前方盛放的花与顶空棚架遮住她的身影,是以无人察觉花圃中早有客者,此时现于人前,像是从天而降似的,几个小郎吓一跳。 “是谁?” 待看清来人面貌,罗裙翩然,纤腰袅娜,虽比他们只大上几岁,但气质清雅脱俗,美若空谷幽兰。崔复认出她,连忙敛起嬉皮笑脸的恶意,背过手藏起鞭子扔远,关切问:“公主,你的腿怎么了?” 小郎们年纪小见识少,听见崔复称呼“公主”,全都肃目,暗猜眼前的公主到底是几公主。 宝鸾麻了腿,走起路一瘸一拐,像踏在针上,苦不堪言,她指了他问:“崔小郎,他犯了何错,你为何聚众鞭打他?” 崔复被她一斥,鞭人时的嚣张气焰消散得无影无踪,面红耳赤,往后一退:“是、是他自找的。” 宝鸾道:“纵使他犯错,你训斥几句,或赶出府或交由府衙,何故如此毒打侮辱他?” 崔复嘟嘴辩道:“真是他自找的,是他自己让我花银子买他十鞭,钱货两讫,天经地义。” 其他小郎纷纷道:“公主莫恼,是这虎奴找上阿复自愿供人取乐。” 宝鸾惊讶问向地上半跪的虎奴,蓬散的乌发盖住他大半张脸,泥巴污渍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滴落,瞧不清面容神情,只听见他呼吸微喘,双手紧攥膝盖,显然是痛极了。 可是即使伤口痛楚,他也没有发出任何呻叫声,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上,未见任何起伏,甚至在她靠近相问的时候,连最后一丝异常的喘息声都吞进腹中。 “真是他们所说的那样?”宝鸾问。 虎奴点了点头。 宝鸾敛眉。 崔复得意道:“公主,你差点冤枉了我。”到底是公主,不敢得便宜卖乖,说完,抱拳作揖告辞,拉过几个小郎火速离去。 眨眼功夫,人影全无。 虎奴从地上撑起,往前追了几步,人已跑开,再追不上,朝小郎们离去的方向狠瞪一眼。 他被鞭了五鞭,却一文未得。 喘息间,虎奴复又返回,黑眸凝望花前裙裾翩翩身份高贵的少女。 她生得这般好,竟比满园的牡丹更为夺目夺目。 毫不犹豫地,他拣起路边被崔复扔下的鞭子,朝宝鸾跪了下去,高举双手,将鞭子捧给她。 少年声音嘶哑似沙,从喉间溢出,咕噜几声,近似哀求。 “求……求殿下赏鞭。”
第2章 班哥 宝鸾微愣,立时明白他的用意。 她往旁挪远半步。 窥出她欲离开的迹象,少年捧鞭的手举得更高,狼狈不堪的面容,一双黑亮的眼仰起来,渴求地望着她。 像是被璀璨的夜星晃了晃眼睛,宝鸾凝住目光。 他依旧是蓬头垢面满身污渍,跪在她面前时和跪在崔复面前时没有两样,她看不清他的相貌,因为他实在是太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脏乱的人。 可他的眼睛,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发丝之下熠熠生辉的眸,极明极亮,比大轸国进贡的夜明珠还要耀目。 宝鸾走出花圃时,余光瞥见虎奴仍跪在原地。他举鞭的手已经垂下,腰杆不再笔直,微塌的肩头似乎是在颤抖,为她的拒绝而沮丧颓然。 宝鸾停下脚步,终是不忍,返回几步,朝虎奴招招手:“你过来——” 虎奴半躬的身体拔起又落下,很快重新跪好,这次他没有直接将鞭子递出去,抓了路边旋落的大片叶子胡乱擦拭鞭柄上的血渍,拨开乱发,五官全露出来,好叫人看清他承鞭时的痛楚。 宝鸾再次表示:“我不会鞭你。” 她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下去,缓缓道:“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有何难处才要以鞭换钱,但你总该顾忌些,这次遇到的是崔复他们,一群六七岁的孩子都能将你打成这样,若是下次落在别人手上,你怎知自己还有命活?” 说罢,取下发间一支新得的碧玉垂珠玉步摇。 硕大的珍珠垂珠串圆润莹白,落在虎奴沾着血渍泥渍的掌心,衬得越发高贵美丽。 养在宫闱的公主从不需要银钱傍身,身上珠光宝气,却未沾过一份铜臭。 宝鸾柔声道:“我没有钱,这个给你,应该能换一些银子。” 虎奴抬头望,宝鸾没有再看他,她的背影落入春日融融的白光,碧罗笼裙,珠佩玎玲,长长的绛纱帔子被风腾起,仿若一道霞云,缓缓飘往远处。 掌中的步摇似有千斤重,虎奴张唇微微阖动,积雨自树上滴下刺痛背伤,他屏息抚了抚步摇,未敢再多加触碰,他捧着它小心翼翼站起身。 花锦堂内庭,康乐长公主不悦地扫量身侧恣意招摇不请自来的客人。 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肩宽腰细,浓眉凤目,身着华贵的朱红色圆领襕袍,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银朱色纱衣,大袖翩翩,通身透出一派风流不羁的气质。 他一只手敲着椅沿,清亮明朗的声音透出几分不耐:“到底哪去了怎么还不来?” 高傅姆答:“永国公稍等片刻,婢子们已经前去寻了一阵,想必公主很快就回来。” 康乐道:“你若等不及,自己先去了,小善我自会派人送回宫。” 齐邈之笑道:“来都来了,等等又何妨,长公主殿下莫不是嫌我聒噪,想赶我走罢?” 康乐不欲搭理他,催促高傅姆:“再派多些人,府外长街也找找。” 话音刚落,门外几个婢子欢喜喊道:“寻到了,三公主回来了。” 宝鸾跑进内庭,刚上台阶,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屋里晃出来。 明媚张扬的笑容,极为出色的五官,不是别人,正是长安城中人人敬而远之的永国公齐邈之。 齐皇后极度宠信自己的外甥,齐邈之被封永国公时,才十四岁,盛宠至极,令人咂舌。如今十六,更是风头正盛,锋芒毕露。 宝鸾见了他,脸上的笑消了几分,避开他伸来的手,侧身一闪闪进屋里。 “姑姑。”宝鸾主动让康乐抱住半边肩,脑袋靠过去,悄声问:“他何时来的?” 康乐道:“刚来。” 齐邈之大步迈过去,不由分说拉过宝鸾的手:“小善,走了。” 出宫太久,确实应该回去了。宝鸾同康乐说几句顽话,终是告别:“姑姑,那我先回去了。” 康乐怜爱地抚抚她的脸颊:“好孩子,去吧。” 宝鸾恋恋不舍,还要说上两句,齐邈之催促:“快些。” 眨眼间功夫,已被他带出屋。 湿漉的长街,齐邈之跳上马车,宝鸾要坐自己的马车,齐邈之一捞,将她腾空抱进车里。 “这么轻,何时才能长大些?”齐邈之松开手,宝鸾从他袖边溜走,端正坐到另一侧软榻上。 新制的马车宽敞奢丽,容十人有余,车壁缀以各色宝石宝物,地上铺洁白的波斯地毯,门后两处黄梨木矮柜。齐邈之从柜中取出一包玻璃纸裹的灵酥糖,上面绘“春景”二字,是长安最负盛名的春景楼所制。 一包酥糖二两银子,每日售百份,不到正午就卖完,寻常人买不起,达官贵人买得起也得排队。 宝鸾见他拿出这个,嘴里馋起来,齐邈之拿着玻璃纸袋在她面前特意晃一圈,宝鸾的眼也随之晃动,一转一闪,宛若潆潆秋水,顾盼生辉。 “好了,给你。”齐邈之将纸袋丢到她手里。 宝鸾塞一颗糖,唇齿间甜意盎然,声音从喉咙溢出,沾了这糖的香气:“你怎么来了,来看姑姑的吗?” “她又不是我姑姑,我作甚看她?我要进宫,顺便来接你。”齐邈之坐她对面,慵懒地靠在车壁上,视线从她脸上掠过。 扫过乌黑云髻时,眸光蓦地一沉,沉吟问:“那支碧玉垂珠步摇呢?” 宝鸾移开目光,心虚道:“戴了几次,戴腻了便抛开了。” 齐邈之道:“云霄那丫头上次也想要它,她若知道你得了那物却又抛开,定要气死。” 宝鸾轻声道:“比那物好的东西她多得是,未必稀罕我这一支。” 齐邈之笑道:“说的也是,一支步摇而已,你腻了这支,抛开便抛开了,下次若有好的,我再送你。” 宝鸾道:“不劳破费,我近来喜欢花草,不喜金玉。” 齐邈之哈哈笑两声:“瞧你,生得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却端得一派老气横秋,小善,我何时得罪过你,你总是拒我千里之外?” 宝鸾咬着糖,腮帮子微鼓,漫不经心撒谎:“并没有。” 齐邈之笑着靠前:“难道因为我是皇后的外甥?” 宝鸾被戳中心思,撇开脑袋,小声低喃:“都说了没有。” 车厢内安静下来,宝鸾知他喜怒无常,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齐皇后势大又讨得太上皇喜欢,齐邈之身为齐皇后最宠爱的外甥,行事向来放荡不羁,宫中多数人都不愿得罪他。 半晌,宝鸾从纸袋中拣出一颗糖递给齐邈之:“吃不吃?” 齐邈之接过糖:“算你有良心。” 紫衣巷大柳树旁的破旧民居,一房昏暗窄小的平屋亮起一豆油灯,灯台里油芯早就燃尽,最后一末尾巴勉强撑住须臾光亮,随即陷入黑夜。 屋内东南角靠窗的地方隔着一张几块木板搭成的床,床上直挺挺躺着个形容憔悴双鬓银白的老妪,听见屋外脚步声,她艰难地唤了声:“班哥,是你吗?” 屋外有人应道:“阿姆,是我,我回来了。” 月光照出来人的影子,常年食不果腹的身体,虽然比同龄人生得略高些,但看上去瘦弱得很,怀中紧紧抱着一团包袱,蹑手蹑脚窜到墙角下的水缸。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崔家侍奉珍禽的虎奴班哥。 班哥洗了身体换一件干净衣衫,菜地里摸黑收了荠菜,拣了蛋将鸡赶进笼里,将明天要用的柴劈好,复回到厨棚烹吃食,有条不紊地做完所有事,端着两只碗往屋里去。 班哥将埋了肉的白米饭拿给郁婆吃,他自己悄悄背过身吃昨天剩下的粥和胡饼。 郁婆闻见肉香,惊讶:“今日怎地有肉吃?” 班哥道:“崔府里的人赏了些银钱。” 郁婆让他吃肉,班哥道:“我在府里吃饱了才回来的。” 低下头掰饼喝粥,狼吞虎咽,吃得精光。 郁婆抹泪,想为他拍拍背却没有力气,她病得太久,终日躺在床上,连坐起来都需要人扶。 “阿姆没用,阿姆没能照顾好你,反而拖累了你。”郁婆悲戚,眼中无尽的愧疚与自责。 班哥劝慰:“阿姆,我就只你一个亲人,我照顾你是天经地义的事,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话,阿姆说这话,岂不伤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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