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骛道:“只要能为恩师略尽绵力,莫说前程,便是性命亦能舍掉。” 崔鸿握一盏玉杯指间摩挲,如鹰般的视线自袁骛面上扫过,见他神情坦然坚定,毫无不满犹豫之意,半晌方沉吟道:“先坐下吧。” 日上三竿,永安宫众人早已在太阳下忙活过好几番,拾翠殿中,慵懒的小公主仍在梦中沉睡。 班哥在寝堂前大门站了一上午。早上天不亮就起来了,花了半个时辰细心穿戴,自他出生日算起,再没有比现在更一丝不苟的时候。 从床上睁开眼时,依稀还能看见半个月亮高悬空中,等他穿戴整齐来到寝堂大门时,月亮没有了,雾气蒙蒙掩着大地,他笔直往门前一站,鼻尖沾着露珠,他盯看紧紧闭拢的门窗,知道今天一定是个艳阳天。 站了不知多久,腿站得酸乏,但他的身板依旧直如一条线,一动不动,像个泥塑人儿。 早起的宫人看见班哥,惊讶还有比自己起得更早的,凑近瞧了几眼,也没搭话,撇头和同伴说笑。 “瞧这孩子,人小鬼大,第一天来,就如此殷勤。” “你少说两句,我看他那模样,也不像个孩子,长得又高又俊,谁知道以后会有什么造化。” 班哥站立如松,宫人自他面前指指点点,他全当听不见看不见,若有谁离得近些,眼神对上了,他便笑盈盈唤一声“姐姐好”,羞得人快步走开。 随着众人从梦中苏醒,宫殿各处逐渐热闹起来,唯有小公主所在寝堂悄然无声。 过路的玉壶好心提醒:“殿下贪睡,巳时才起,现在还早着呢。” 班哥笑道:“多谢姐姐。”双脚一步未挪。 玉壶叹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宝鸾昨夜看书一时入了神,比平常要晚睡,今日睡饱起来,巳时早过,已近正午。 傅姆中途进屋劝宝鸾吃过再睡,故而宝鸾此觉一分为二,眼睛都没睁开躺在床上任由人喂食,而后一鼓作气睡到现在。 傅姆拧了帕子为宝鸾擦脸,半是抱怨半是心疼:“又不是什么话本,殿下怎么就看得那般入迷呢?往后可莫要如此,夜里还是早睡些好。” 宝鸾翻过枕边的书,道:“它不是话本,却比话本更精彩,表兄文采斐然,这里面记载了他这几年去过的地方,我一读它,便犹如身临其境,欲罢不能。” 傅姆指了另两本放在枕边的书,“让殿下欲罢不能的书可不止一本,比如这本,全是教人怎么造房子,里面画满各式各样的图,殿下莫不是想做个工匠?” 宝鸾道:“姑父在工部任职,表兄从小耳濡目染,这都是他画的。” 傅姆指了另一本书道:“那这本呢?里面全是鬼画符,像字又不是字。” 宝鸾道:“这是天竺那边的书,我闲来无事随便翻翻。表兄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学会藩国的文字,礼部接待处理藩国事务,才能应对妥当掌控自如。” 傅姆惊叹:“不得了,殿下懂天竺语?” 宝鸾羞红脸,从傅姆手里拿回书,细声道:“现在不懂,兴许以后就懂了。” 傅姆追上去替宝鸾穿鞋:“殿下如此勤勉,难不成想学崔郎中那般精通六国藩语?” 宝鸾低声道:“表兄那般人物,我如何及得上?” 傅姆搂过宝鸾往妆镜前坐,细细梳着她乌黑柔软的青丝,道:“殿下便是什么都不做,世间亦无人能及。” 宝鸾看着镜中的自己,噙笑摇摇头:“姆姆就会说好话灌我迷魂汤。” 傅姆挽起乌发绕成云鬟:“殿下谦逊,才会觉得姆姆在灌迷魂汤,方才的好话若是说给清露公主听,只怕她还嫌不够动听呢。” 宝鸾下意识环视左右,皱眉道:“姆姆,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傅姆立马噤声。 不多时,宝鸾穿上薄如蝉翼的花鸟珍珠缬衣,头戴金冠子,足踏锦鞋,曼步朝外而去。 据说工部重建后的宝塔甚是奇巧美丽,姑姑传话给她时,也说让她瞧瞧,言语之间,甚是自豪。是以,今日她要登上永安宫最高的地方——含元殿东侧飞阁赏塔。 走出屋门,过庭院,来到寝堂大门口时,忽然望见门边站着的人。 锦袍飒飒,身姿挺拔,立在檐下阴影中,眼睛亮得比宝石更为闪烁。 宝鸾盈盈浅笑:“是你,你站这作甚?” 班哥站得太久,双腿发麻,迈步上前时动作略显笨拙:“我替殿下守门。” 宝鸾道:“寝堂的门从不见人守,想必是不需要人守的。” 班哥道:“无人守不代表不必守,自今日起,这门就有人守了。” 他小步往前,动作又轻又缓,不动声色间,已站至宝鸾跟前。 离得近了,宝鸾瞧清他干裂的唇:“你流血了。” 她的手指快要碰到他的唇却又忽地收回去,班哥遗憾地舔了舔唇上的血,道:“不要紧,喝点水就好了。” 宝鸾问:“天气燥热,确实应该多喝些水,你多久没喝水了,怎么渴成这样?” 班哥没敢说自己一上午滴水未沾,笑着答道:“我比常人体热,容易燥得唇裂。” “又流血了。”宝鸾拿过一巾丝帕递过去:“莫要舔了,越舔越燥,用这个擦擦。” 班哥手捧丝帕,冰冰凉凉轻薄半透的丝帕,上面绣着一丛蕙兰花,是她身边最寻常不过的一块短帕。 他假装低头用帕子擦嘴,余光瞥见宝鸾忽然转身往回走,迅速将帕子藏进袖中暗兜。 帕上的幽香似乎还留在指尖,班哥一只手捂在袖上,听见宝鸾同身边宫人道:“我差些忘了,既要赏塔,怎能没有冰食?你们快去,我在屋里等,待御膳房做好冰食,我路上拿着吃。” 小公主的声音越飘越远,渐渐地飘回屋里,再也听不见动静。 班哥犹豫要不要往里再走些,蓦地一道冷寒的声音响起—— “门边那小子,转过身来我瞧瞧。” 班哥缓缓回过头,一丈之远的地方,永国公刚下步辇,面沉如水,眼眸含戾。
第13章 掌掴 班哥脚抬起又放下,现在跑已经来不及,更何况他也不想跑。 他呼一口气,迎着对面张扬肆意那人看过去。 销金刺绣的朱色袍服鲜红亮丽,仿佛一团火,比炎炎烈日更为灼眼。永国公挥袖双手负背,一步步往前,排山倒海般的气势,让他想到崔府珍禽处饲养的那只豹子。 夹道静寂无声,三三两两来往的宫人前一秒还在说笑,此刻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全宫上下,鲜少有人不惧怕这个漂亮的少年,哪怕他才十七岁,哪怕他时常大笑没个正经。他的喜好同他的厌恶一样,来得快也去得快,比阴晴不定的天老爷更难伺候。 天老爷好歹一年四季有个定数,永国公随时随地都能发作起来。 随侍而来的宫人们同情地看着门边被叫住的班哥,换做平日兴许还有得救,今日不巧,永国公刚在皇后面前驳了窦公的事,心里正憋着气。 原本永国公是打算去武场寻几个人发泄,半路听说三公主今日准备登高赏塔,便含笑改了主意朝拾翠殿而来,结果一来瞧见这守门的小子,面上仅存的半分笑意消失全无。 玉壶藏在寝堂大门后,一见这阵仗,立马往回跑。 班哥被迫抬高下巴,一只养尊处优的手狠狠攫住他,力道之大,近似要捏碎骨头。 齐邈之冷厉的目光缓缓逡巡班哥:“我记得你,你是那日小善亲自带回来的随奴。” 班哥面容平静,道:“能跟随公主殿下左右,是我一生的荣幸。” 齐邈之薄唇微抿,英气逼人的脸满是杀气:“你这小奴,胆子倒大。” 班哥语气恭敬:“国公爷谬赞。” 齐邈之骤然一笑,展露笑颜的眉眼却比不笑时更冷漠无情,另一只手抚上班哥的脸,长指隔空描绘五官,动作缓慢而诡异。 其后跟随的宦官心头一紧,他看得清清楚楚,永国公刚在这拾翠殿的随奴脸上写了个死字。 班哥淡然问:“国公爷赏我一个死字,是想赐死我吗?” 他连颤都没颤一下,仿佛根本不怕死。齐邈之眼神玩味:“刚才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阳光洒在袖裾金线绣成的崖海江涛,叠叠澎湃,流光溢彩。齐邈之大袖一挥,手里多了把宝石匕首,他站在光下,过分白皙的面庞如玉冰冷无瑕。檐下日光笼不到的地方,班哥立在阴影里,灰青色的锦袍崭新得没有一丝褶皱。 匕首出鞘,班哥惊讶地发现自己心中毫无所动,甚至连心跳加快都不曾。 他怕不怕死?毫无疑问,他当然是怕死的。 他应该求饶,应该痛哭,应该瑟瑟发抖做尽丑态以求生路。但他不想这样做。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世道弱肉强食,为了活下去,弱者必须学会什么时候该示弱,什么时候不该示弱。有时候,面对一个毫无道理要杀人的对手,越是哭泣,越能激发对方的杀欲。 他看见玉壶往寝堂那边跑回去了。 小公主就在花庭尽头的寝屋里。 齐邈之指间转动匕首,撅住班哥下巴的手往上挪动,大力捏住他的两颊往里挤:“你这张脸,生得倒是漂亮,当初定是腆着这张可怜的脸蛋求小善带你回来的罢?” 班哥被捏着脸嘴嘟起来,盯看那森寒的刀尖一点点靠近。 齐邈之如猫逗老鼠般,悠闲自在:“待我先划花你的脸,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你若熬得住不喊痛,我便大发慈悲饶你一命……” 话未说完,掌间束缚的小子忽地挣扎起来,他一个不慎,竟被他反手打落匕首,先前乖觉卑微的小奴,仿佛换了一个人,乌眸透出一股戾气,不等回过神,齐邈之手腕一阵痛楚,低眸一瞧,手腕上赫然一个带血丝的牙印。 “你敢咬我?”齐邈之大怒,抬手一个巴掌挥过去。 班哥没有躲,脸上挨了一下,高高肿起。 齐邈之暴跳如雷:“来人,将这小子给我打死!” 花庭中央,宝鸾提着裙裾气喘吁吁跑过来,大喊:“住手!” 宦官们正将班哥按在地上,此时听见宝鸾发话,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的。 齐邈之道:“打,给我重重地打!” 说话间,宝鸾已跑到跟前,她一把推开按住班哥的宦官,宦官顺势倒地,其他宦官也纷纷照做。 宝鸾看清班哥脸上的巴掌印,顿时恼怒,质问齐邈之:“你作甚打我的随奴?” 齐邈之气得七窍生烟,伸出手腕好让她看清上面的牙印:“你瞧瞧你养的好随奴,竟连我都敢咬!” 宝鸾冷笑:“我出屋的时候便看见了,你先拿匕首对着他,定是你想杀他在前,他才咬你。” 齐邈之何时得过她这般讥讽,即便从前不冷不热,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看他仿佛是在看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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