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富贵,谁人不向往?六皇子再不济,日后也是个亲王。哪怕只是指缝里漏一点,也够普通人一辈子安富尊荣。 “听说六皇子殿下还没有纳过人,二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身边都有人,六殿下会有几个呢?”一个二八少女飞红着脸,拧着帕子一边偷看班哥一边捂嘴笑。 在她身边的是另一个五品官之女,因为攀附上公主相熟的女伴,得以和宝鸾说过几句话,这次放风筝也得了笺子。她也含羞窥视班哥,打趣同伴:“你家里和我一样都是五品,又无出息族人帮衬,皇子侧妃是别想了,最多做个没有封号的滕妾,以后生下一儿半女或许能得个封号吧。” 同伴用手帕挥打过去,笑骂道:“哪里来的野人,张嘴闭嘴生孩子,人都没抬进去就在这里大放厥词,有胆子你倒是上前去,要是六殿下相中你,明儿我给你敬茶,跪着喊你姐姐。” 两个人说着笑着,路走到一半停下来,终是没勇气往六皇子面前露脸。正推推搡搡互相撩拨,旁边两个人带着几个婢女擦肩而过。 赵福黛和明婉县君窃窃私语:“六殿下自恢复身份以来,人前待三公主极好。” 明婉县君越发觉得宝鸾手段了得,要不是有心机有手段,怎能买好流落在外数年的六皇子?正常来说,六皇子应该恨死这个取代自己享受荣华富贵的假公主才对,反正不该是现在这样人前极为关切。 据她偷瞥那几眼,六皇子的眼里是真的半点嫌隙怨恨都没有。 真是个和气的皇子,明婉心里想着,目光不由自主飘到班哥身上,脚下尽可能优雅地抬步往前。 皇室并未透露偷龙转凤的具体事实,只是对外宣称赵妃出游时遇上刺客,所以不得不在乔装躲避在一群临产的孕妇中,匆忙产下胎儿后不小心抱错了孩子。其他牵连在内的人,能隐的都隐去。至于真相如何,只有当时在御书房的几个人和推动这件事揭破的康乐长公主知情。 要是明婉知道实际情况,恐怕不会再和赵家的女儿往来。 赵福黛站在日头底下,烈阳晒着,却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她凝视前方在班哥身侧笑得极为开心的宝鸾,一阵阵似恨非恨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的父亲,赵妃的长兄,就快要死了。惊天秘闻的两位主人公毫发无伤,而她的父亲,却连什么时候犯下了大逆不道的错误都不知道。 十几年前,父亲以为他的妹妹只是信不过宫里的人想自己寻奶娘而已,身为赵妃的长兄,父亲随口吩咐了一件在高门世家中再寻常不过的事——找几个属相相宜即将临盆能出奶水的妇人。谁知道赵妃原来是想偷换龙胎! 具体经办这件事的下人早就不知所踪,赵家无可辩驳,只能承受圣人的震怒。 年初,赵家长子便生了病,赵家最看好的继承人,自此一病不起,日日人参吊命。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这死,也要死得悄无声息毫无破绽。 皇家体面,不容亵渎。 赵福黛不敢恨班哥,赵家没有人敢恨他,他是赵家的后盾,哪怕他不和赵家亲香,也改变不了自己外祖父的姓氏。 她能恨谁呢? 圣人?这是她的君是所有人的天,是祖父嘴里口口声声要叩谢的圣明之君。 赵妃?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郁婆?一个听命于人的老婢女而已。 赵福黛最终只能选择恨宝鸾,这是她唯一想到能恨的,可以放心恨的人。 错享了十几年的富贵至今却安然无恙,她恨她,也是理所应当,不是吗? 赵福黛以怯懦的口吻同明婉说:“到了她面前,你千万奉承她,要是她不喜欢你,你忍下便是,不要惹她发怒。” 明婉这才将专心看班哥的视线移到宝鸾身上,看清她今天同样是一身珠光华灿清贵奢丽的打扮,黛眉紧蹙:“难道就只她会装相,其他人不会?我也同她装上一回,看她如何。” 两位女郎袅娜而来,款款拜倒行礼。班哥侧过身受了礼,目光仍在宝鸾面上:“那边的山花开得好,我去给你采一枝。” 这是今日第一次有女郎到他面前问好,班哥自然是要避开的。 明婉望着六皇子长身玉立的背影渐渐远去,被赵福黛推了推才回过神,宝鸾觉得好笑,出声道:“县君,你也觉得那边的山花好?不如前去采撷一朵?” 明婉涨得脸红,看着眼前这个明肌赛雪的少女,笑得像是天下第一得意人,她心里讥讽的话脱口而出:“回禀公主,我喜欢看鸟多过赏花。” “你喜欢看鸟?我的拾翠殿也养鸟,廊下挂着几十种鸟,我最爱听百灵鸟清脆美妙的歌喉,你呢?” 明婉答道:“我喜欢鳲鸠,它生性霸道,不会做巢,却总能将喜鹊的巢穴占为己有安享其成。” 宝鸾面色一愣,以为自己听错。定睛打量明婉县君,她谦和平静的笑容,仿佛刚才说话的另有其人。 一股火气缓缓自胸腔升起,宝鸾很久没动过怒了,今天猛地被人当面嘲讽,她默了好一会才找回笑容:“县君的爱好真是别致。” 明婉盯着宝鸾:“公主也这样觉得?我说给别人听,别人都只笑我,喜欢这种山野莽鸟。” 宝鸾微笑妍妍,山野莽鸟? 这人简直放肆至极。 世人皆知她这个公主怎么来的,是撞鬼还是吃错药?竟敢当面口出狂言!公主大还是县君大?要是傅姆在这,早就命人将她捆起来发落。 对上明婉县君炯炯有神毫不退却的目光,宝鸾倏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人,她正等着自己发话训责。 宝鸾看明白后忽然没那么生气了,明婉县君眼眸里暗藏的挑衅也变得没那么刺眼。周围很是安静,气氛凝重,陪伴的女郎们似乎都在等着她的回应。 宝鸾自嘲地想,啊,她们肯定在猜,这位公主,她是大发雷霆赏县君一百耳光,还是勃然大怒亲自用马鞭抽人一百下? 宝鸾一点点敛起笑容,却也没有露出怒意。 方才是她想错,若傅姆在此,绝不会当场绑人发落。 打鼠伤玉瓶。 有人虽愿意做鼠,但她凭什么成全? 自宝鸾被封无双公主后,第一次遇到这种不长眼的人。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像明婉县君这样的人,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继续当一天的公主,就会继续有人不满。而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会遇到更多这种莫名其妙不长眼睛的人。 此刻宝鸾重新心平气和,她想到傅姆这阵子时时挂在嘴边的话,傅姆说:公主,你要和以前一样宽厚,甚至更宽厚,要拥有比以前有更好的名声。 名声,人人都需要名声。 对于她这个父母不祥深受隆恩的人而言,名声更是必需的修饰品,就像她凤钗上硕大的东珠,人一看见,就知其名贵不敢轻慢。 公主的名声,当然要比一个不长眼的县君金贵得多。 明婉县君张着明亮的眼,为自己开脱的话在心头又过了一遍。 她只是如实回答公主的问话,谈论了两句鸟儿,并没有言辞冒犯谁,公主要问罪,有的是理反驳。天子都不能一言蔽之,公主非要往鸠占鹊巢上想,是公主自己的事。这里没有人明言挑衅公主,是公主度量小疑心重。 公主会骂她吗?会打她吗?若是掌掴,她定会高呼冤枉。就算县君不能和公主比,好歹也是有封号在身的,真要暴怒打人,这么多人看着,又有官员在场,自然会有人劝阻一二。 明婉像斗士般昂着脑袋等了一会,终于等到宝鸾开口,却没有等来想象中的恼羞成怒。 宝鸾温柔亲切地问候另一个女郎:“前些日子你病了不能进宫,我给你留的玫瑰露还放在冰窖里呢,现下你好了,明儿就来我宫里尝尝。” 被点名的女郎是二品大员的嫡孙女,是宝鸾的四个伴读之一,她立刻笑逐颜开上前谢恩:“多谢公主记挂,我这场热病好得这么快,想必是上天知道公主的玫瑰露正等人去喝,所以冥冥之中让我一下子就好了。” 四个伴读都爱说笑,尤其是这一个,一开口必逗趣,宝鸾噗嗤一声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 明婉站在宝鸾前方,忽然间好似变成一团空气。 宝鸾不看明婉,连个眼神都没给,众人自然也不会提醒宝鸾,这里刚才有个人妄图做傲骨义士。 明婉神情僵硬,比一拳打在棉花上更为窘迫尴尬,脸上烧红,高昂的脑袋像是石化般停止转动。 公主,直接无视了她。在她当面撩拨后,云淡风轻地略过了她。 而她明明还站在这,四周却无一人当她存在。 明婉不安地扫视周围,视野之中,不知何时远远退到边上的赵福黛,半边身子侧对,似在对溪吟诗,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 回宫后宝鸾将今天遇上的事当笑话说给傅姆听,傅姆自然气愤,狠狠骂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子,该有人好好教导她规矩才是!” 宝鸾回想明婉县君的仪态,行礼时倒是端庄,一点差错都没有,面上还有几分文秀的气质,怎么看都该是个知礼的大家闺秀,怎么就屡屡做出没有半点好处的事? 难道拿话羞走她,这位县君就能补上她的缺,也做一位无双公主? “没有人理她,她硬是笔直身子站了半个时辰,下山的时候还自娱自乐做了首诗,赞今日天高气爽山景好。”宝鸾越琢磨越觉得好笑,笑得直不起身,倒在傅姆怀里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傅姆看宝鸾半点气都不生,也就放心了:“其实这样的人处处都有,别人不畅快她就喜欢了,以前殿下没遇到,是没有机会接触,宫里宫外的女郎夫人们,能到殿下身边陪伴的,皆是聪明人,如今有一个不聪明的出现,正好让殿下开开眼界。” 宝鸾捂住眼睛调皮道:“要是这位明婉县君知道自己让我这个……的人长了眼界,不知会不会羞愤撞墙以示清白。” 傅姆赔笑后,忽然想到什么,忧愁道:“死谏,偶尔也是有的。” 含章殿外,又撞死一个进言的大臣。 宝鸾收起笑容,慢慢想着心事。用完晚饭后,特意吩咐宫人往御书房送消暑的金橘团和姜蜜水。傅姆亲自带人送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个食盒。 “陛下说公主孝心可嘉,赏一碗杏酥饮。” 打开一看,晶莹剔透的碧玉薄胎盏,装着嫩白酥甜的饮子。宝鸾捧着碗不要人喂,很快喝完,喝完后低低感念一声陛下圣恩,脑海仍里是明婉县君出言不逊时的傲气模样和含章殿外那对石狮子上尚未洗清的血迹。 宝鸾闭上眼,懒懒卧在榻间,嘴里喃喃自语:“不知我得封无双公主时,宫外撞死过几个御史?” 没过几天,京中多了件趣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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