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写着的正是婚书,她不是宋家老爷所亲生, 赵君山那个只生不养的更是不配。 沈少卿自小就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如今要送她出嫁, 便亲手替她写下这份婚书。 他自幼写的一手好字, 十七岁时便与前太子陈琅名满京都, 可这段时日几百字的婚书写了无数遍, 却每一遍都不满意。 闫准在一旁瞧着许久,目光落在将军的腿上却又默默地挪开。这几日将军瞧着是身子一日一比一日好了,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 可是那双腿却是越发站不直,多数的时候都是坐着的,夜晚膝盖那儿更是疼痛难忍。 他知道,将军到如今都是一直在强撑着。 想撑到大小姐嫁人,这样他才能放心离开。 深深吸了一口气,闫准将眼里的泪给憋了回去。这边,沈少卿又写完一遍。 他收笔起身时,手中的红绳却忽然断了,掉在了婚书上。 这根红绳他戴了许多年,从未离身。此时忽然落在纸上,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只觉得心中一阵慌张,立即就捡了起来。顶端儿坠着的红豆在手中微微晃荡,沈少卿拿在手中的一瞬间,却是一双手都在颤抖发麻。 这根他带了许多年的红绳,里面并非是绳子。而是一根根的青丝。 一缕青丝系君腕。她将自己的发丝剪下来,编入了送给他的红绳里。 “将军。”闫准瞧出不对劲,立即凑上前。待看清那红绳里的发丝后,也跟着停在原地。 “大小姐……”他喃喃一句,随即想到什么,眼睛彻底湿润了。 南疆有个习俗,人人皆知。 女子的青丝是一缕魂魄,若是让男子戴在身上,便可替他挡灾保佑他的平安。2 从此以后,你所有的灾难我都替你挡,所有的苦痛我都替你来扛。 结发夫妻。 故而女子的青丝都是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的。 沈少卿想到那一日,正是初春,烈阳打在戈壁滩上,小姑娘气一袭红衣骑在马背,摇晃着手中的皮鞭满是娇俏。 她雀跃的像是一只鸟儿:“沈少卿!”她就这么喊他:“沈少卿,你要戴好了,一辈子都不可以取下来。” 少女脸上的薄云满是羞涩。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满满的都是自己。 原来那个时候,她就把自己的心交给了他。 沈少卿双手捧着红绳,忽然扭过头猛烈的咳嗽起来。消瘦的身子如同窗外的落叶,整个人都在战栗。 “我该死!” 他心口一阵抽搐,喉咙里大口大口溢出血来。那么温润儒雅的一个人,此时却是匍匐在地上,狼狈不堪。 “我去的可是战场……”沈少卿抬手捂着脸,满是热泪:“傻姑娘……” 这种灾你都敢替我挡。 “将军……”闫准要去扶人,却被一把推开。 “我十九岁那年遇到她,那时我母亲的死训刚传到南疆。奄奄一息的她还在求生,立马打消了我求死的念头。” 沈少卿的手扶着桌角,十根手指都泛着白:“后来我看她长大,等她成人。十年时光,宛若眨眼。我心中有她却不敢开口。如今我三十岁,却在为她写婚书。我要祝她与别人白头到老,琴瑟和鸣。” 分明是那么喜欢的人,可如今却要亲自看着她嫁给旁人。 他转过头,唇角边的鲜血都来不及擦拭,顺着一滴泪又没入了领口里:“可是闫准……” “我与她本是两情相悦。” 他将那缕青丝按在自己的的心口之上:“我想的每一个以后,未来都有她。” 成婚那日,天气出奇的好。 时间虽有些匆忙,可沈少卿却准备的盛大又隆重。 沈清云穿着嫁衣被牵着出去,四周热热闹闹的,面前却始终有一只手在前方护着她。 她被牵着出了门,喜婆在前方扶着她上轿:“大小姐放心,抬脚就是。” 上轿的前一刻,她忽然掀开了自己头上的喜帕,转身往身后看去。 今日成婚来了太多的人,一眼看过去,何氏与宋行之站在一起,此时何氏眼中满是热泪。 再往后看便看见躲在人群角落里的赵君山,说好的此生不在相见,他又偷偷的来了。见她看过来,赵君山的身子往后缩了缩,像是怕被她看见。 沈清云还看见了不少熟悉的身影,太医院里熟悉的太医,还有恒亲王,甚至连陛下与玉笙都来了。 她目光一一看过去,最后落在人群的最中间。 沈少卿就站在最前方,目光柔和的看向她。 他穿着一袭崭新的长袍,竹青色。身姿挺拔而立。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阳光下,似是回到十年前那个在京都里芝兰玉树的翩翩少年郎。 可再掩饰却都掩盖不住身上的死气,他强撑着,目光沉沉,却依旧带着笑意。 见她看过来,沈少卿抬起手,温和的朝着她往外挥了挥,无声道:“去吧。” 沈清云看懂他的意思,闭上眼睛。任由身侧的喜婆替她盖上喜帕,带着她上了轿。 敲锣打鼓的声响起,沈清云坐在轿中。她闭上眼睛只觉得越来越慌张,一颗心高高悬挂起怎么落也落不下来。 迎亲队伍绕着长安城走一遭,喜乐声一直断断续续,不知何时外面响起声音:“下雪了。” 刚刚还是艳阳天,怎么就下起了雪。四周百姓们开始发出啧啧出奇声,沈清云掀开帘子往外一看,却见外面当真儿下了雪。 透明的雪花迎面朝她扑来,她高高悬起的心口一阵紧缩。于是,整颗心都开始泛痛,像是被一只手握住,又狠狠搅碎。 她趴在轿子里大口大口的喘气,却是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拼命的拍打着,让人停下。 “停……”她白着脸:“停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敲打的声响引起外面的注意,轿子这才停了下来。 她附身趴在轿子中,只觉得手脚发软。过了许久,等心口那股剧痛渐渐地平息,这才跌跌撞撞下了轿子。 喜婆要去扶她,却被她一手推开。 沈清云走到姜玉堂面前,看着他骑在马背之上,以同样的眼神哀求的看着自己。 “我要回去。”她像是没看到他眼中的神色,过去哀求他:“放我回去,我要回去。” 姜玉堂深吸一口气,眼圈却是通红:“今日是我们成婚的日子,如今马上就要入府了。” “来……来不及。”心口那股痛越来越深,沈清云痛到战栗,声音沙哑着,站都站不住。 她抬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只觉得自己正在失去着什么,脸色煞白。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只知道再晚一些真的就来不及。 眼看着她这样,姜玉堂握紧了缰绳到底还是道:“伸手,我带你去。” 他坐在马背之上,弯腰朝着她伸出手。 沈清云看了他一眼,却是摇了摇头:“不用。”她走在他身侧,夺走他手中的鞭子。 她握紧缰绳,一个翻身便利索的就跨上了马背,沈清云坐在马上,扭头往身后看去。 “多谢。”她道:“这段路我要自己去。” 她冲他笑了笑,漫天的雪花落在她的头顶。 她扬起手一抽马鞭,马蹄高高的飞起,额间的珠玉微微晃荡,如一道闪电策马在长街之上。 姜玉堂一袭红色的喜服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坚韧又决绝, 大红色的嫁衣在空中飞扬而起。 他好像透过这一幕,看见了另外一道身影。 那个自幼长在南疆的小姑娘,骑着烈马奔腾在烈日之下。一袭大红色的衣裙张扬又绚丽,夺目而耀眼。 她从始至终都不是沈清云。 她生在南疆,长在烈日之下,见识过雄鹰,也驯服过烈马。 她如同风一样的来,又像一阵风一样消失。 只是可惜,差一点……他只是差那么一点就娶到她了。
第123章 相思子 宋相思策马奔跑而回, 漫天的雪花飘在身侧,大红色的嫁衣随着风飘扬。 她一路往回,像是一只归巢的鸟儿。 哪怕是顶着大风, 迎着雪, 她都片刻不停。她想自己很快就能回到她身边了。 直到跑到门口才勒住缰绳。四周安安静静的,刚刚还热闹的府邸,此时却连一个人都没有。 她立即从马背上下来,跌跌撞撞的往跑下去, 用力推开门。厚重的大门一推开,眼前的场景却让她当场僵硬住。 院子里半分喜气都没有,红绸,喜字全都消失不见。就连丫鬟婆子都消失了。 这才不过半日…… 想到那个不好的后果,一双腿像是泄了力,身体晃荡了几下, 差点儿倒下去。 宋相思死死咬着牙, 开始往院子里跑:“沈……” 她心口剧痛着, 透不过气来, 像是有一块大石头狠狠地压在心中。 除了开口吐出一个字,余下来的话都是气音。 她一路扶着栏杆往前,鞋子掉了都来不及捡, 跌跌撞撞的却撞上正过来的闫准。 “他在哪里?” 话音刚落下,她心就沉了下去, 目光不眨的盯着闫准的手看。 面色惨白的像是见到了什么怪物。 闫准的手中拿着的是一块白绸, 上面的白花上写着祭字, 那……那是给死人用的。 “他呢?”宋相思直直的抬起头, 漆黑的双眼里一阵空洞, 牢牢的盯着闫准的眼睛:“在哪里?” “大小姐。”闫准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手中的白绸高高举起,七尺男儿如今也满是热泪:“将军……将军走了。” “你胡说……” 她大喊一声,脚步连连后退着,一袭红色嫁衣站在他面前,那样凄然,又那样的无助:“他到底在哪里。” 闫准带她去了后院。 大雪落了一地,铺满了整个院子。沈少卿身上还穿着那件竹青色的长袍,此时正躺在太师椅上。 他肩头的鹤氅上已经落满了积雪,一双眼帘半睁半阖着看前方。直到她走过去,沈少卿都没有反应。 他就这么坐在雪地中,静静地坐着,直到浑身僵硬,半阖着的眼睛依旧盯着前方看。她扭头跟着看过去,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 他正对面堆着个两个雪人。 脸是雕刻的,惟妙惟俏。一个像他,一个像极了自己。 沈少卿的眼神此时就盯着那个雪人看,白雪落在他的脸上,冰霜在他眼睫上凝结成了冰,他却一眼不眨。 像是在等着什么,又或者是盼望着某个人快些回来。以至于到生命的尽头,他连最后一丝目光都不舍得错过。 她跪在他面前,抬手抚摸他的脸。掌心下没有半点温度,将那半睁着的眼睛一点点阖上:“别等了……” “沈少卿,我回来了。” 寒风大雪,簇簇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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