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探子如实还原太后身边的宦官在昭成帝跟前的呈词。 ——“东宫路远,玉和殿走水那日,太子怎能在短短时间内,救出公主,并安置于暖阁?陛下,此事定有蹊跷。公主恐怕不在殿中,而是一直在东宫啊!” “公主单纯天真,不懂伦常,定是被太子哄骗。若入住东宫,太子君子外表之下的虎狼之心再无遮掩,对公主失德之事,必定原形毕现。” “只要太子夜潜香闺,咱们躲在暗处的人马便可当场将太子擒拿,太子无德,善于伪装,定要揭穿他的真面目,为千夫所指!” 如今的姜念兰却被抹去了那些亲密无间的记忆,在何娘子的教诲下,与他相处有度,仅是兄妹之谊。他下的饵,引来了鱼儿,成功上了钩。 无人知晓他暗中推进的计划,江公公不知,常守不知,何娘子亦不知。 为了让昭成帝信任,太后的人担下了不小的保障。此事之后,便又斩除一枚太后心腹棋子。天家母子之间早已裂痕斑斑,早已没了信任,他更能借太后之手,坐实君子之实。 于他百利无弊,天衣无缝的计划。 然而真走到了这一步,却并没有运筹帷幄的痛快。在她将他拒之门外那一刻,抑或是在假山石上静坐的时辰,他心底竟莫名烦躁,甚至在何娘子指责之时,有了一丝动摇。 他与她之间,真真假假掺合在一起,早已真伪不分。 为她芜阴血躁动是真,怕她知晓他的真面目极为不喜是真。抹去两人亲密的痕迹,是怕她以为他是趁人之危的伪君子,却是天大的谎言。 从她第一次踏入东宫,他就预设好了结局。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步步为营,每一步都掺杂着算计,满盘棋局,唯她对他的全心信任,和湖底不自主泛起的涟漪,是唯一变数。 这些肮脏的手段,他永远都不会让她知晓。 待他荣登九五至尊,皇妹又如何,同载玉牒又如何。 她不会知道朝廷上的腥风血雨,更不会知晓他刃上不知多几的鲜血。 他会继续在她面前装好哥哥,戴上她喜欢的面具。他会用他的一辈子,来弥补他曾经犯下的过错。 外头细雨绵绵,屋内人神思紊乱,午夜辗转。 门外值更的江公公听到了动静,从压箱底的行囊中翻出一味熏香,闻着味道清雅,便自作主张地换上。 后半夜总算没了翻身的动静,江公公放了下心。 —— 姜念兰睡得很晚。 虽自认为是心思通透,她却仍旧忍不住难过。她莫名感觉到,哥哥和她之间有了距离,却说不上来,这感觉究竟出自何处,分明在她的记忆中,他们从前也是这般相处的。 摆出来的一大堆书籍散乱在床角,她却无心翻看,到了睡点,便让宫人点了“混魇香”,想在梦里弥补。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足稳稳踏上地面。 和上次入目便是书屋不同,两侧是巍峨耸立的宫殿,飘渺若烟的云雾层层展开,她茫然地往前走,走到一处空旷寂寥之地,面前是蜿蜒曲折的台阶,她抬头却望不到底,好似高耸入云,施以人透不过气的威压。 她无力而又渺小,好似天阶下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忽然,那台阶尽头,缈雾朦胧的玄木牌匾下,渐渐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好似从苍穹结印中走出的仙人,那人身量修长,玉骨风姿。听到阶下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姜念兰瞳孔扩散,因为那台阶上的人……竟然是哥哥! 是哥哥,可分明又不是哥哥。哥哥的眉眼那般温和,望向她的眼神永远是温温柔柔的,可眼前这人,虽一身雪衣,却掩不住眼底的阴鸷,孤傲地睥睨世间万物。 “哥哥……” 听到她的呼唤,那人眼睫微动,望了过来,却丝毫不收敛眼中的情绪,视她如同死物。 心尖像被刀子刺了一下,姜念兰受不了素来疼她宠她的哥哥,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即便这是在梦中。她提起裙裾,大步地跨上台阶。 气喘吁吁地走到他面前,她细细端详着他,熟悉的五官是哥哥无疑,可是为何…… 她便以为是她想念过甚,才会在梦中遇见哥哥,也在书上见过,梦中和现实总是相反。抬手正要抚摸他的眉眼,手腕却被狠狠攥住。 “你是何人?” 哥哥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般清润,而是好似涌着滔天巨浪的深沉。 他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嘲讽至极,“梦中妖?” 梦里的触感十分真实,被他紧握住的那处手腕青紫一片,疼得她沁出泪珠,她怎么也想不到哥哥竟然会这么对她,涟涟泪意刚落下,身体忽然失了重心,软软地朝后倒去。 楚南瑾漠然地看着她,静候着这伪装成皇妹的梦妖现出原形,却见小娘子在地上摔了个屁股蹲后,哇哇大哭起来。 这惹人怜爱的委屈模样,竟和他的皇妹如出一辙。 他胸腔一动,往前挪动几步,蹲下身子,挑起小娘子的下颔,“念兰?”
第49章 像被缚着一张密不透气的网, 从中挣脱时,姜念兰冷汗涔涔,下颔隐隐作痛。 窗外天色大亮, 梦中的画面逐渐在脑海中淡去,她发了许久的愣,心里才渐渐踏实了下来。唯有哥哥那双染着阴翳孤冷的眼, 深深刻在心底, 挥之不去。 幸而, 那只是一场梦。 她抬头望向窗外, 新岁宴将至,屋檐上高挂起彩缎红绸,为原本冷清的皇宫注入一丝生气,宫人说, 到了宴会那日,四处张灯结彩,京城儿郎贵女聚集, 甚是亮眼,会是一等一的热闹。 自她回到皇宫,能接触到的人屈指可数,哥哥也不能天天陪着她, 她很是枯燥无趣。何娘子说她的症状会越来越轻, 没过多久, 她就能正常与人交往了。 她希望身体能赶快好起来,若能交到朋友, 分散注意, 就不会天天想赖着哥哥了。 随着日头上升,外面逐渐喧闹起来。根据本朝礼制, 朝臣的拜岁礼单会提前一周送入宫中,闹声正是从东宫主殿传来。 楚南瑾忙于接待东宫拜谒的宾客,暂时无暇陪她,派了几个宫婢跟随,让她在东宫附近散散心。 姜念兰提着裙裾走在小道,新鲜地打量着宫人抬的沉木箱,猜测里面是何新奇的玩意儿。偶尔遇到宾客,她就找个遮掩物躲避起来。 三五成群的贵女们亲昵地并肩相伴,从她跟前路过。姜念兰眼露艳羡。 人群走过后,她正要起身,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下,身体猛地一颤。 孟景茂没想到她反应会这般大,作揖歉然道:“是臣无礼,惊扰了公主。” 姜念兰骤跳的心脏回了胸腔,自上而下打量他,忽然想起,这人正是她在国子监遇到的小郎君,亦是当时除了哥哥外,唯二她能接近的人。 当日她腿受了伤,小郎君毫不犹豫地为她敷药,她便认定了他是一位好人,笑眯眯道:“是你啊!” 那日惊鸿一见,孟景茂便茶饭不思,日日琢磨着如何与公主相遇,听闻公主去了行宫,他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一有机会,他便缠上他爹,借着送礼的名头混了进来。 真到了公主面前,他又束手束脚,原先想好的话术卡了壳,受宠若惊地说:“公主竟然记得我……” 姜念兰不知如何与她解释个中缘由,便干脆沉默。瞧见他腰侧垂着穗子的玉佩,不由得赞叹道:“你这玉佩好生漂亮。” 孟景茂扯下玉佩交到她手上,结巴着说:“我曾在太子身边任过伴读,关系甚切,太子仁善,时常会给些赏赐,这玉佩也是当初太子赏下的。” “哥哥确实喜欢这种款式的玉佩。” 见公主将他的玉佩放在手里把玩,孟景茂脸颊微热,探不准公主的心思,是否也对他有意,提起一个话题道:“也不知太子殿下会给公主择一个怎样的嫂嫂。” 姜念兰手臂一僵,低头压下情绪,轻声问:“嫂嫂?” 孟景茂不觉有异,直言道:“公主可看见,今日东宫来了很多贵女?都是借着送拜岁礼的由头,让太子相看未来的太子妃,若太子属意哪家贵女,便会当场回礼,这门亲事算是这么定下了。” “那哥哥有给谁回礼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公主若是好奇的话,一会儿我去问问我爹,再来给公主答复。” 孟景茂暗自窃喜,如此他便多了一个见公主的由头。 姜念兰敛下眼睫,面上不知是何情绪,她刚将玉佩还给孟景茂,一名红衣小娘子扬声高喊道:“孟景茂,你死哪儿去了!” 孟景茂脸色变了变,却又马上挂上无奈的笑容,道:“公主,舍妹找,可否在此等我一会儿?” 反正也闲来无事,姜念兰便点了点头,眼见着孟景茂走到那红衣娘子面前,故作严厉地说了句,“没大没小,在外面不要直呼兄长名字。” 红衣小娘子却一点儿也不怕他,“谁让你一声不吭地抛下我就走了,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去……” 后来小郎君说了什么,姜念兰都听不见了,一道身影将她的视线挡住,她抬头,嘴唇微动:“哥哥……” 楚南瑾笑容明灿:“念兰方才是和哪位郎君相谈甚欢?” 姜念兰才发现,她都不知晓那位郎君的名字,便道:“哥哥认识他吗?” “念兰和他不熟?”眸光软了软,声色也温和了几分,“那是孟国公府的世子,名唤孟景茂,他有个名唤孟吟的妹妹,极是排斥与她兄长亲近的女子,念兰离他远点。” 姜念兰点点头,想起方才孟景茂说的话,期期艾艾地问:“哥哥今日给哪家小娘子回了礼?” “嗯?” 楚南瑾微微怔愣,竟不知小娘子的话中意。 姜念兰咬唇道:“孟世子和我说,哥哥在甄选太子妃,遇到喜欢的,便会给那名小娘子送上回礼。” 楚南瑾轻声一笑,小娘子拈酸吃醋,正拐弯抹角地打听他的婚事。 拜谒的臣子众多,他却脱了身,人都是江公公焦头烂额地顶着。他却不打算立刻回去,带着姜念兰去了一间安静的书房。 这间书房和他经常处理公务的书房不同,门前空旷,陈列更为简洁。 楚南瑾打开桌上的漆木盒子,从中取出一块吊着红穗的玉佩。 “念兰的新岁礼物,哥哥便提前给了。” 姜念兰接过接过玉佩,光滑莹泽的玉身触感冰凉,一摸便知是上好名贵的东西,摩挲到一处硌手的硬处,竟是哥哥在底下刻了一行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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