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渠月摸了摸张守心柔软的发顶:“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这会儿,应是观中做早课的时辰吧?” 小童脸皱成包子状:“还不是我师父!明明我已经很认真,只是不小心打了个小小的盹罢了。” 他一边把小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在一起,分出些许距离,一边撅着嘴巴抱怨,“师父就非说我读课不认真,当着师兄弟的面罚我,一点也不顾及我的颜面!我不想在外面丢脸,想着好几日没来见你,就偷偷跑了过来。” 说着踮起脚尖看了看渠月身后微翕的房门,提醒道:“对了——小师叔,你又忘记锁院门,虽说这院子三面环山,唯一出口只有观后那条小径。可不锁好房门,终究是不行的。” “我可是答应过二师叔的,要照顾好小师叔呢,你这个样子,会让我寝食难安的!” 渠月怔了半晌,回过神,看他小大人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他脸蛋,笑靥如花,明净秀美:“就你还好意思说寝食难安,我怎么觉得几日不见,你又长胖了呢?” 张守心被捏住两腮,口齿不清:“窝才没有长胖,窝一直在担心小师叔,吃不下、碎不香!” 渠月逮着他的软乎乎的小脸一通揉:“你才几岁,照顾好你自己罢。再说了,我这么大一人,哪里需要你一个小孩照顾?” 张守心自认为是能挡一面的小大人,挺着胸脯,郑重其事地反驳:“我才不是小孩子。我都已经九岁了,是知世明理的年纪,倘若在山下,我都不能跟女孩子同席而坐。小师叔再将我看做小孩子,就是瞧不起我的男子气概,我可是要生气的!而我一旦生气,就再也不会来找小师叔了!” “乖,是我错了。” “那小师叔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哦。”总觉得自己在被敷衍,他不放心地叮嘱。 “不会不会,你放心。” 张守心这才放松紧抿的嘴角,露出一个缺了虎牙的憨笑。 ——这孩子正在换牙期。 之前因为门牙掉了,说话漏风,羞于见人,半月不敢来见她。 张守心勤快地给她添满水,见厨房里堆积的柴草还有老高,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柴刀。 渠月喝了药,顺手捡了之前下山买的麦芽糖给他。 张守心跟她一起坐在外檐下的阶梯上,嘴里咯吱咯吱咬着姜黄色的糖块,里面放了桂花,吃起来香甜可口。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琐碎话常,院门却突然被人推开。 定睛看去,是张渠明。 “师父!” “掌门师兄。” 二人起身见礼。 说起这大师兄张渠明,他今年二十有五,身形高大威严,模样却极其普通,属于丢进人堆里就找不见的那种,又加之他国字脸上有两道泪沟纹,笑比河清,又使得他多了普通人所没有的气质。 非要来个形容的话,他有点像会打人手心的古板老学究。 张渠明推门而入,先是不愉快地厉了一眼皮猴儿,将他瞪得抓耳挠腮站立不宁,才看向身前垂首静立,仿似听教的小师妹。 小师妹渠月,随着年纪渐长,已经展露出蓊若春华的昳丽。 肌肤盛雪,眉目如画,即使不着华裳,不施粉黛,也美好的让人移不开眼。如空谷幽兰一般,恬静淡雅,哪怕她此时病容未去,螓首低垂,点漆的眸子被长如蝶翼的眼睫掩去大半,也减不半分姝色。 只是,谁能想到,眼前这个神仙妃子,偏生得那般薄凉乖张。 如果小师妹的心性,跟她容貌一样出色就好了。 张渠明心下叹气,想起二师弟前不久给自己寄来的信,率先先伸出和解的手,对她道:“阿月,之前是我太过苛刻,说了伤害你的话,以后不会了,今日是你生辰,我……” 他想说,别置气了,我们一起吃碗长寿面吧。 张渠明也反思过,就算渠月不小心长歪,也是他教导不利。哪有将自己的错推给她,使得彼此生分的道理? 况且,他既为兄,又为长,怎能跟小丫头斤斤计较? 这样想着,张渠明脸上愧意更浓。 自从那日他说出那句话,渠月就再没有主动出现他跟前,想来是被他伤透了心。
第4章 渠月后退一步,避开他的示好:“谢谢掌门师兄记挂,只是不必了。” 张渠明眉峰皱起。 张守心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拒绝,下意识拉住她手腕撒娇。大家一起庆祝生辰,不比自己孤身一人来得要好吗? 渠月的理由很充分,她曾得镇上捕头儿李叔帮助,与他们一家交好。 李叔夫妻感情甚笃,家庭和睦,育有一子。一直想要个女儿凑个好字,却多年求神拜佛而不得。而如今儿子已大,他们也歇了心思,不过,也许是将对女儿的爱移情到了她身上,自相识以来,李叔一家都对她非常照顾。 月前,李叔他们就一直念叨着她的生辰,迫不及待地想给她庆生。她却之不恭便同意了,时至今日,就没有失约的道理。 “既然如此,你便去吧。” 张渠明拽上挣扎不已的张守心,拂袖而去。 渠月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们离开,直到二人身影消失在反翠的枝蔓间,才堪堪收回目光。 生辰那日,渠月起得很早。 她伏在案边,沉思许久,才拾笔,郑重其事地给二师兄写了一份信。 内容除去老生常谈的思念与挂怀,就是抱怨这么重要的日子他竟然都没有回来,果然是没将她放在心上,当初说会待她好的话肯定都是假话,以后,她再也不要相信二师兄了,诸如此类,小女儿拈酸吃醋的娇气话。 照例誊抄一份,放入缠枝莲绘的妆奁小屉,之后,才将信笺重新寄出。 渠月骑上观中饲养的马匹,不多时便到了镇上。 渠月轻车熟路地来到李叔家,刚将马匹栓在门口的橛子上,一只黑背大狗就嗷嗷叫冲她扑来,狠狠撞到她怀里,撒娇地舔她、咬她。 “大黑!” “汪汪汪呜——” “囡囡可终于来了!” 李婶出来就看见大黑在闹她,赶紧将其呵退,嗔笑着点点她额头,“你就让它闹你吧!它现在还小,等再大大,准扑你个屁股蹲儿,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渠月也不怕:“到时候,那可得麻烦婶子来救我。” “救你?我为什么要救你?我可不要当打扰你们主宠叙旧的王母娘娘。” 李婶一口的吴侬软语,为人却极为热情泼辣。 正说笑着,李婶本来笑得眉眼弯弯,目光落在那张白瓷似的小脸上,顿时拧着细眉,拉着她的手好一阵打量,心疼道,“怎么又瘦了,这几日可是胃口不好?” 渠月笑着将包裹拎下来:“婶子是心疼我,才会关心则乱。我其实还胖了些的。” 包裹应该是装着瓶瓶罐罐,李婶赶紧伸手接过,怕抻她细嫩的手臂骨,随手掂了掂:“哎呦,还挺沉。” “这是我去年摘山葡萄酿的酒,前些日子开了一坛,味道正好,就想着给婶子送一些过来。虽不比得上酒商贩售之物,却别有一番野味。” “那等会儿我可得好好尝尝。” 两人言笑着,进了院子。 今日是官家休沐,李叔也在家。 她们进屋时,李叔正巧端着一碗长寿面走过来。 他笑声爽朗,欣慰道:“渠月的个头儿又见长,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来来来,这是你婶子亲自动手做的长寿面,快来尝尝。” “谢谢叔。”渠月羞赧道谢,接过碗。 三人都不是拘泥俗礼之人,入座后,说笑着开席。 席罢,李叔感慨:“岁月不饶人啊,一转眼,渠月都已经到了及笄的年纪。我知道你们出家人不讲究那些虚礼,但我跟你婶作为长辈,得你一声叔叔婶婶,就不能昧着良心不管不顾。她婶儿……” 李婶应声,从袖里掏出一支性润质纯的玉簪子,亲自替她绾发别簪。 “嗯,果然还是玉更称你。”李婶笑赞,“这木簪婶子就没收了,以后不准用这俗气的东西。我的囡囡就是要漂漂亮亮的,不然,岂不是辜负了这如花的容貌,太可惜!” “可这太贵重了。”渠月受之有愧。 李婶却强硬地握着她双手,放在手心,怜惜地拍了拍:“这是哪里的话,长辈对小辈的心意岂是用金钱能衡量的?不过是一点俗物罢了,囡囡怎么还跟婶子见外?” 李叔也劝:“听你婶子的罢,这可是你婶子挑了好久才选定的,万莫辜负这份心意。再说,只是支簪子罢了,哪里值得你在意?如果你婶子只送一根红绳,你可会嫌弃礼物太过轻贱?” 渠月自然摇头。 李叔一家都极为热情,渠月回到居所时,山间已经落下沉沉暮色。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竟在门口见了熟悉的身影。 “掌门师兄。” 张渠明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她这厢恭顺地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瞧见她鸦羽般的长发被一支质地上乘的玉簪子绾着。 张渠明眉心成结:“今日你及笄,我不应该与你置气,可你也不应收外人如此贵重的东西,与人交往,淡然如水即可,掺杂了太多外物便容易失了本分。阿月,爱纷奢,重物欲,非我们出家人所为。” “掌门师兄这是什么话?” 渠月仰起头,倏然一笑,端的是桃李艳冶,蓊若春华,“不过是一支玉簪子而已,便是再如何珍贵,与我相比,也不过是俗物罢了,哪里就值得掌门师兄如此挂怀?再说了,李叔怜惜我无父无母,待我如似亲生,我连这种感情都敢接受,再接受一些俗物,又有何不可?要我说,掌门师兄要是想做云端仙人,就应该跟二师兄一样,早早离开这等俗世才好。哪怕只是做个君子,也应该常思自过,轻易莫论他人是非才对。” 言下之意,管好你自己。 被如不软不硬顶撞,张渠明脸色顿时冷凝下来,面无表情看她,好半晌才道:“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他转身离开,随手将一物掷到旁边深潭。 “噗通——”东西入水。 渠月深吸一口气,双手搭在唇边做喇叭状,冲着他背影大声道:“掌门师兄,你生气了,这说明你修养不到家!比起师父和二师兄,你还有得学呢!” 张渠明再也没有回头。 渠月却乐不可支,笑弯了点漆的眸。 她捂着笑抽的肚子,蹲下身,细弱的肩头仍在一耸一耸的,因为动作太大,绾着鸦羽的玉簪松了,丝丝缕缕鬓发滑落,顺着侧脸垂直身前,散落的发影遮住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第5章 夜色沉沉,山风料峭。 沉寂的夜色中,一时间只能听见搅动潭水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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