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跟在他身边十年的妹妹,傅霆州原来就知道王言卿特别善解人意,有些时候简直和他心有灵犀,无需明说两人就能达成默契。今日他看着她游刃有余地审问伍章,温温柔柔就将纵横海上的海盗头逼到崩溃,傅霆州才突然意识到,或许,不是她和他心有灵犀,而是她能看懂他的想法,故意顺着他说。 傅霆州想到过去那十年,忽然觉得不寒而栗。她一直在迎合他吗?那陈氏和侯府下人对她的排挤,她也一直看在眼里? 她在傅家十年,是不是真的从未开心过? 傅霆州灼灼盯着她,目光穿过幕篱,执着地望着她的眼睛。王言卿隔着层层叠叠的白纱,并不回答。陆珩生气了,他握住王言卿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势挡住傅霆州:“镇远侯,这是我的夫人,你没有资格逼问她。” 陆珩挡在前面,傅霆州只能看到她随风飘舞的白纱。傅霆州特别想拉住王言卿,掀开她的面纱,好好问个明白,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她已经嫁人了,不再是他的妹妹了。 傅霆州只能忍着滴血的心,极力摆出毫无感情的态度:“这是战场,任何一次行动都涉及几万人的性命,不能儿戏,我必须确定情报的对错。” 王言卿一听,轻笑一声:“爱信不信。” 说完,她再不理会那两个男人,转身就走了。 清风拂过,白纱随着风起伏,在阳光下像一阵缥缈柔软的雾。陆珩和傅霆州的目光都跟着那道白色幕篱,但谁都没有动。 在王言卿走出说话范围后,傅霆州问:“你之前几次破案如有神助,就是靠她逼问出实情?” 陆珩听后轻笑:“镇远侯自己是个废物,不要觉得别人都和你一样。我陆珩为人处世,从不需要外力。” 陆珩这个人好好说话大概会不舒服,连自夸都要踩傅霆州一下,暗讽他借婚姻助力仕途。傅霆州不想再和陆珩纠缠这个话题,他冷冷问:“那你敢说,你没有利用她达成目的吗?” “我事先明明白白解释给她,她听后愿意参与,有何不可?”陆珩说道,“我们夫妻是志同道合,殊途同归,不像你。别拿你的婚姻情况曲解我们。” “她从小就不善拒绝人,为了让别人高兴宁愿委屈自己。当真是她自己愿意,而不是顺从你吗?” “那依你看,今日她的表现,是为了讨好我,还是她自己喜欢?” 傅霆州一时语塞,王言卿今日步步为营、掌控全局的样子,和他记忆中安静的卿卿大有不同。那样明亮的眼睛,坚定的气势,会是为了讨好一个男人吗? 傅霆州沉默了,陆珩觉得他和傅霆州没什么好谈了,道:“她天生细腻敏感,幼年又为了生存不得不察言观色,这才锻炼出远超常人的体察能力。虽然我很心疼她小时候受的罪,但既然她拥有了这种能力,就不该埋没于内宅,用来逢迎婆婆和丈夫。皇帝也知道,默认她掺手一些机密案件,你要是真想让她好,以后就别提她的名字。而且,管住你自己,在公开场合和她保持距离。” 陆珩瞥向他,目光冷锐含锋:“别忘了,你已经成婚了,武定侯的外甥女婿。” 王言卿独自走了没多久,后面很快追来一道脚步声。陆珩握她的手,被她躲开,但陆珩不依不饶,坚决捞起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王言卿挣不开,闷闷放弃了。 陆珩慢慢说道:“卿卿,你和他生气,总不能迁怒我吧?” “没有。” “没有生气,还是没有迁怒我?” 王言卿不说话,陆珩道:“卿卿,我不会怀疑你,只要是你给的消息,我会立刻按你说的做。但是傅霆州这个人小肚鸡肠、刚愎自用、狂妄自大、自以为是……” 陆珩眼睛都不眨地骂傅霆州,大肆公报私仇,王言卿没忍住,轻轻笑了。 她并不是生气自己好心帮忙,别人却不信她。她只是看到傅霆州那么惊讶,心里替自己不值。过往十年,今日他才发现她的不一样,如果王言卿没有坠崖、没有失忆,他是不是一辈子都觉得理所应当? 善解人意,温柔懂事,解语花……呵。 王言卿心情低落,见到陆珩也没法立刻热络起来。但陆珩见缝插针地在她面前挤兑傅霆州,为了贬低傅霆州什么词都敢用,她突然觉得无所谓了。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现在她的夫君是陆珩,还在乎以前做什么? 王言卿说:“行了,我并没有介意你们怀疑我。他是主帅,所有功过都算在他身上,骤然听到对手的兵力部署,想再确定一下无可厚非。” 她说到一半,感觉陆珩的手指锁紧,夹得她指根都痛了。陆珩意味不明,问:“卿卿,你在替他说话?” “我没有,说句公道话而已。” 很好,陆珩原本是怕王言卿心里不痛快,现在王言卿没事,他心里倒极其不痛快了! 陆珩连着杀了两个高官后,南直隶再没人敢和总督对着干。傅霆州金台岛大捷,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众人心中,军队中士气大振,官场上也没人再说丧气话了。 也可能是不敢。有主和意向的官员陆续因为意外离世,众人都不是傻子,看看死掉的那些人,再看看待在南京陪娇妻游山玩水的陆珩,谁还敢唱反调。 陆珩敲山震虎后,官场风气一清。高层没人撑腰,军队也很快安分下来。战场上怕的不是失败,而是军心动摇,傅霆州趁机将原来的队伍打散,重新编队,并且在民间招募善斗的民兵。 别小看平民百姓,江浙多丘陵,有些山村封闭而团结,两村打斗起来可比战场凶狠多了。 职业的打不过领钱的,领钱的打不过天生喜欢的,傅霆州把这些人招募进来,单独编队,对倭战斗力立刻获得极大提升。 之后明军又几次和倭寇交战,实战中涌现出许多出色将领,比如进士出身自学兵法的胡宗宪,出身登州武将家族的戚继光,朱纨的旧部俞大猷、卢镗…… 明日,大军即将围攻沿海最大的倭寇头目之一——徐海。如今倭寇大概分两股势力,一个是徐海,一个是汪直,只要能除去这两人,其余不过游兵散勇,不成气候。 如今和倭寇开战已到达攻坚阶段,他们对上的不再是小股零散的海盗,而是真正有组织有纪律的武装势力。若他们能打败徐海,之后全力对付汪直,朝廷的胜算立马加大许多,若明日这一战失败……那徐海和汪直相互配合,拖着他们两线开战,朝廷军疲于奔命,越发难以取胜。 所以,明日这一战至关重要。 开战前夜,王言卿和陆珩出城,登上山坡,眺望广阔无垠的海面。 海面幽蓝神秘,海浪拍打在岸上,潮声连绵不绝,听着让人心静。王言卿叹道:“真是不愿意想象,明日,这里就会被炮火和尸体染红,再不复此刻的平静美丽。” 陆珩说道:“自然无情,千万年来没有为任何人改变过,不出一日,海洋就会恢复原本模样,回不去的只有人。” 两人站在山岗上,背后是万家灯火,面前是浩瀚海洋。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掀的两人衣襟猎猎作响。王言卿压住胡乱飞舞的头发,问:“战争会结束吗?” 会吗?陆珩这次没有再给她编织美丽的梦,而是说:“我不知道。” 人的贪欲无穷无尽,只要有利益,就会有争斗。人的贪婪不止,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 陆珩问:“你可知为何会有倭寇?” “因为东瀛内乱,民不聊生,许多倭人外逃。” “不是。” “因为西洋人造出了大船,能远渡重洋来我们沿海,所以有些人被利益驱动,和西洋人做生意?” “也不是。”陆珩说,“这些最多是外因,倭人一共才多少人,能逃出来多少;海岸线就在这里,不是西洋人也会有其他人,他们不造船,沿海就没有斗争了吗?倭寇最根源的起因,其实是海禁。” “为什么?” “沿海和内陆不同,这里人口繁多,地不够耕种,自宋以来,浙闽许多人就靠做生意维生。朝廷下令海禁后,他们断了生计,只能各地流窜,悄悄运货,想方设法躲避官兵追捕,逐渐演变成海寇。如果人和地的冲突不解决,即便平定了这一批倭寇,再过几十年,还会发展出新的问题。”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放开海禁呢?” 陆珩摇头:“治理国家,哪是简单一个选择题就能管好的。前几朝皇帝曾陆续松动海禁,在沿海设市舶司。流窜的倭寇是少了,但又牵扯出侵占土地、官商勾结等问题。皇帝刚登基时,东瀛两个幕府的遣使团在宁波府市舶司相遇,他们互相敌视,大打出手,引发大规模的仇杀,两方人马沿路烧杀抢掳,害死了很多百姓和官兵。这件事情后,皇帝便关闭了浙江、福建的市舶司,拒绝让倭人登陆。官方途径关闭,他们就只能和私人勾结,渐渐演变成倭寇之祸。” 王言卿这段时间在江南,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她意识到那些飘在海上落草为寇的海盗,未必就是天生坏种。伍胜其实有句话说得对,人都活不下去了,谈何忠孝仁义呢? 王言卿发自真心地问:“那海禁,真的是正确的吗?” “我不知道。”陆珩回头,笑着看向她,“这是皇帝该考虑的问题,我怎么知道呢?这么大一个国家,一管就死,一放就乱,史书上那么多英豪都感叹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我何德何能,可以回答这种问题?” 王言卿脑子里很乱,她想不出答案,默默站在陆珩身边,和他一起看向茫茫海域。 这是一个血腥的时代,党争激烈,战火纷飞,每天都有官员卷入朝堂内斗而亡。但这同样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朱纨,戚继光,胡宗宪,俞大猷,京城里有皇帝、夏文谨、张敬恭,或许,还应该加上傅霆州和陆珩。 人才辈出,就是盛世的重要标志之一。他们每个都是顶尖的聪明人,齐聚在同一个舞台上,惺惺相惜又自相残杀。她有幸生活在这个时代,亲眼见证了这些天才的风起云涌。 王言卿问陆珩:“倭寇一战影响深远,将来必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是,史书只会写胡宗宪巡抚浙江,巧计擒贼,戚继光、俞大猷保家卫国,英雄名将,其中可能丝毫不会提及你。你不会不甘心吗?” 陆珩失笑:“人生连自己这几十年都活不明白,管身后名声做什么?对锦衣卫指挥使来说,出名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巴不得所有人都不要记得我。” “你真的不在乎吗?” 陆珩望着遥远的海平面,海天一线,灿烂星河像是要倾入海中。天地如此广阔,人何其渺小? 陆珩说:“现在大明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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