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指了下正殿,说:“昌国公正在里面等太后,建昌侯还没回来。” 男子又不需要上妆,这么久了,建昌侯还没收拾完?秦祥儿眉尖微皱,将水盆交给身后的小宫女,敲打道:“你们都伶俐些,赶紧去换热茶热水,勿要怠慢了昌国公和建昌侯。” 宫女蹲身应是,赶紧低头跑走了。秦祥儿往张延龄更衣的宫殿走去,她走到地方,发现门窗紧闭。她脸上八风不动,抬手,清脆有力地敲门:“建昌侯,太后娘娘回来了,您整理好了吗?” 里面似乎传来一些响动,乒乒乓乓,仿佛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过了一会,殿门打开,露出后面的张延龄来。 张延龄脸上能看出擦拭的痕迹,眼睛微有些红肿,血丝混在眼白里,显得那双眼睛越发浑浊了。他再过几年就要五十岁,肚子已经发胖,脸上肌肉下垂,眼周出现深深的沟壑,早已不再年轻。但依据骨相,依然能猜出来,他年轻时皮相应当不错。 张太后能选为太子妃,之后独宠多年,除了弘治皇帝童年的因素,张后貌美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姐姐长得好看,弟弟自然不会差。 张延龄脸上似有些不快,看到秦祥儿又忍住,问:“太后这么快就回来了?” 秦祥儿垂着眉,一板一眼回道:“太后许久不见建昌侯,遣我来问问。” 这毕竟是宫里,张延龄败兴地甩了下袖子,整了整衣带,大步朝外走去。秦祥儿退到一边,稳稳维持着礼仪,一直恭送张延龄出门。等张延龄走远后,她缓慢站起身,看向里面。 一个小宫女跪在地上,身体瑟瑟发抖。不远处,还有一盆打翻了的水。 秦祥儿什么都没说,积威深重道:“还不快去办差。” 小宫女赶紧给秦祥儿行礼,哆哆嗦嗦地跑出去了。 张延龄回正殿后,正好碰上张太后从内室出来。他怕姐姐深究,坐下后没有提刚才的事。张太后又和两个弟弟说了会话,总结起来无非就是怀念往昔,哀痛当下。张鹤龄和张延龄软磨硬泡,张太后心软,答应爵位的事包在她身上,有她在一日,就没人能动张家。 张鹤龄和张延龄满意而归。兄弟二人走后,张太后坐在内殿长吁短叹,道:“哀家可真是招了群中山狼,他们也不想想,没有哀家,哪会有他们现在?” 张太后没有指名道姓,但不难猜到,她又在抱怨皇帝和蒋太后。秦祥儿垂下脸,眼观鼻鼻观心,不肯轻易接话。张太后骂了一会,然而再后悔也没法把皇帝塞回安陆去了,张家爵位的事到底还要解决。张太后忍着怄气,说:“秦祥儿,你去乾清宫,把皇帝找来。” 秦祥儿恭顺领命:“是。” 慈宁宫内,皇帝正在蒋太后面前问安。他听到宫人的传话,丝毫不放在心上:“不见。” 蒋太后靠在引枕上咳嗽,她声音虚弱,尾音长长拖着:“皇帝,那毕竟是张太后身边的女官。女官有没有说张太后找皇帝何事?” 皇帝嗤了一声,眼中露出嘲讽:“还能是为什么?今日昌国公、建昌侯进宫了,听说在慈庆宫哭了半晌。一群没有自知之明的蠢货,朕想做什么,轮得着他们指手画脚吗?” 蒋太后听后不语,张太后放纵家人肆为奸利,侵占了不少田地、铺面、官营。也就是从弘治皇帝开始,国库便空了。 国库没钱,皇帝做什么都捉襟见肘。皇帝一边充盈自己的私人金库太仓,一边想办法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国库最大来源是赋税,但耕地一年少似一年,国家收不上税,国库就没钱,国库没钱,皇帝就没法实施政令,渐渐便成为一个死局。 大明至今并未丢失国土,耕地怎么会变少呢?皇帝心里门清,就是因为那群日益庞大的官僚贵戚兼并土地,导致国库无税可收。皇帝一边计划着重新测量土地,一边捞官员的油水。年前他连抄了好几个官员的家,总算解了国库的燃眉之急,然而这还不够。 皇帝很快将视线盯上张家。他已经忍张家很久了,张家不赶紧交财保命,竟然还敢进宫争辩? 胆子可真大。 蒋太后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皇帝心情不好,完全没有心思应付张太后。他不为所动,冷冷道:“朕可不像他们是闲人,打发他们回去吧。” 蒋太后虚弱喘着气,劝道:“她毕竟对你有册立之恩,你做得太绝,外人又要说你。你过去看看吧。” 蒋太后劝说,皇帝不忍让母亲担忧,只好去东宫走一趟。等皇帝走后,宫女跪在脚踏上,小心替蒋太后顺气:“太后,药来了。” 蒋太后扶着宫女的手坐起身,勉力喝药。宫女见蒋太后病情严重,不由打抱不平:“太后,难得皇上来一趟,您怎么还打发皇上去东边那宫了?” 蒋太后咽下漆黑的汤药,有气无力说:“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多半就在今年了。我已经老了,但皇帝还年轻,不能落下话柄。” 宫女想要宽慰蒋太后,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唯有长长叹气。蒋太后艰难地把药喝完,靠在引枕上缓气。她望着眼前年轻鲜亮、往来穿梭的宫女们,幽幽道:“那位啊,走得太顺了,便觉得世界上人人都该捧着她。她命比我长,死的时候恐怕未必比我舒坦。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且看她。” 张太后和皇帝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最后不欢而散。皇帝从慈庆宫出来时脸色很不好,革外戚爵一事也没了后续。 宫闱众人都以为这件事结束了。张太后毕竟是两朝太后,皇帝的恩人,皇帝总不能明着忤逆张太后。 朝臣、张鹤龄兄弟乃至张太后,都是这样认为的。 正月底,天气逐渐回暖。一天夜里,张太后觉得冷,半夜被冻醒。她睁开眼睛,发现屋里冷冰冰的,她喉咙干的发疼。张太后心生不悦,今日是谁值夜,怎么如此疏忽? 张太后叫水,但喊了好几声,竟然没有人进来。张太后越发生气,但实在口渴得难受,只能自己起身,去地上倒水喝。 桌上的茶壶放了半夜,早已凉透。如今张太后已顾不得了,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倒出一杯水,一杯冷茶入喉,喉咙的干涩之意终于缓解,张太后这才感觉出些许寒冷来。张太后四处张望,发现窗户竟然开了,不断往里灌冷风,难怪她觉得冷。 如今没有宫女,张太后只能自己去关窗。张太后走近时,隐约瞄到窗外晃过一个白影。张太后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发现不知道哪里吹来一条白色丝带,挂在窗檐上,正随着风摇摆。 刚才张太后看到的影子便是这条丝带。 张太后长长松了口气,随即心中大怒,已经给守夜的宫女定了死罪。值夜的宫女如此怠慢,罪该万死。张太后合上窗户,含着怒火转身,猛不丁看到身后站着一个白衣女子。 她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嘴里吐出一截舌头,一双流血的眼睛正一动不动盯着张太后。 张太后骇住,当时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而这时,那个白衣女鬼一步步靠近,森然道:“我哪里得罪了你,你为何要杀我?” 白衣女鬼说着伸出长长的指甲,几乎划到张太后脸上。张太后终于反应过来,哇地尖叫一声,接连后退两步,摔到地上吓晕了。 张太后在地上晕了半夜,第二天守夜的宫女起来检查,才发现太后竟然倒在地上。他们慌忙将张太后搬回床铺,赶紧叫太医。没想到张太后醒来后就说宫里有鬼,见了哪个宫女都骂“贱婢焉敢害我”。宫女们被张太后的异常吓得不轻,很快,慈庆宫闹鬼的消息就不胫而走。 皇帝听到张太后撞鬼生病的时候,不屑地笑了声。想用装病的方式威胁他,未免太蠢。然而过了十来天,宫里闹鬼的流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张太后自从遇到鬼后,晚上不让宫女离开,要五六个人轮流守夜,还让太监们提着灯,在慈庆宫外昼夜巡逻。宫女们不敢违逆太后,只好白日做工,晚上守在殿里伺候张太后。 宫女们苦中作乐,心想她们还算好的,外面那些太监整夜受冻还不能睡觉,才叫惨呢。 没想到,慈庆宫守卫如此森严,竟然又撞到了鬼。这次是五六个人一起撞鬼,张太后被吓得昏厥,宫女们也惶惶不可终日。闹鬼的传言在宫里甚嚣尘上,连蒋太后那边也听到了。 皇帝听完太监禀报,皱眉问:“确定不是慈庆宫的人搞鬼?” “不是。”禀事的太监也很慌,战战兢兢说,“慈庆宫的太监成天都在外面巡逻,便是想搞鬼也脱不开身。何况,张太后和五个宫女一起听到了女鬼哭声,绝做不了假。” 皇帝信道,听太监说的这么真,他也有些动摇了。皇帝想了一会,说:“去唤陆珩来。”
第40章 闹鬼 陆珩进殿,行礼道:“臣参见万岁。” 皇帝挥手,示意陆珩免礼。陆珩站好,皇帝问:“最近东宫的事,你知道吗?” 陆珩早就有预料了,听到这话,他不完全否认却也不承认,只是道:“臣略有耳闻。”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张太后宫里闹出这么大的事,他一点都不知道那叫失职,但知道的太详细,又犯了皇帝的忌讳。 陆珩谨慎把握着其中的度,皇帝也无意兜圈子,直接道:“最近皇圣母说在宫里撞到了鬼,下面宫女太监也跟着起哄,闹得人心惶惶。朕今日叫你来,就是为了查东宫闹鬼一事。” 陆珩问:“张太后凤体金贵,又有皇上龙气庇佑,不知是如何撞到了鬼?” “谁知道。”皇帝说到这里也没好气,“好好的东宫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连兴国太后养病都不得安宁。你要尽快查明闹鬼一事,该整治就整治,该超度就超度,勿要让鬼怪之言扩大。堂堂皇宫里传出闹鬼,成何体统?” 陆珩明白了,皇帝并不关心张太后死活,但是皇宫里不能有闹鬼的传闻。皇帝乃真命天子,受命于天,皇帝的后宫里闹出鬼怪,岂不是说皇帝名不正言不顺,紫气不足以镇压龙脉?皇帝可太忌讳这种话了,而且,蒋太后身体每况愈下,这种时候宫里还闹鬼,吓到了蒋太后怎么办? 陆珩心中有数,行礼道:“是,臣遵旨。” 皇帝把案子交给陆珩后,心中重担放下,很快就挥手让陆珩去办事。陆珩退出乾清宫,看着阳光下冷光粼粼的琉璃瓦,心想刚升官就送了他这么一份大礼,他可真是谢谢这些人了。 皇帝要求尽快破案,陆珩不敢耽误,立刻叫太监去南镇抚司传话,让郭韬带着人手进宫。他自己则换了个方向,往西宫走去。 陆珩总不能一个人去查案,郭韬等人进宫需要时间,陆珩等着也是等,不如去西宫给蒋太后请安。 听闻蒋太后病重,于情于理,他都该去看看。 慈宁宫里,武定侯夫人、永平侯夫人正在太后榻前侍疾,洪晚情站在母亲身后,全程低着头,安静听长辈和蒋太后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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