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两边,两支黑芒芒的箭尖立刻共同指向他,吓得他赶紧收回手,口里结结巴巴说道:“找……找出来了,就在左边,数着第三位,持刀的那位娘子,就是我家侄女。” 九娘也不回头,声音陡然拔高,厉声喝道:“锦缎儿,你出来。” 那娘子果然跨出去,两脚后跟相并,脚尖朝外。一双圆眼瞪起,腰杆笔直,握刀于胸前。口中大声回应:“在。” “这人是谁?你可认识——想好了再答。” “我早想清楚了。”锦缎儿声音脆亮:“这人我识得,是戴家村的戴八五。有个侄女,因着嘴馋,做饭的时候,在灶下偷吃兄弟们的饭食。 被这戴八五发觉,一脚踹过去,又叫了她爹娘来,往死里踢打。他侄女儿怕死,大晚上地逃出去,自此不晓去处。不知道今日为什么找到这里来?” “他说你是他侄女儿?” “我若是他侄女儿,就该那这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依样踹还他一脚,问着他:你侄女儿是不是人?就多吃了一口东西,就该被你们往死里打?她从家里头跑出去,遇到什么豺狼歹徒,算不算你们害的?” 锦缎儿越说越怒,手里那把寒光凛凛的刀给了她一份错觉,以为自己已然能够从力量上压倒对方。不知不觉移动脚步,手里一把刀平平向前伸着,直指对面那人。 那人瞧得眼睛发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子。 九娘一愣,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心里发起急来。要是一年半载以后,她能放心让人上去。 可这才练了几天?不过刚有个握刀的样子罢了。别说伤人,便连怎么出刀,娘子们都还不会。到时候拎着大刀上去一阵乱剁,可就露了马脚。 对方到底人多,真要拼杀起来,自己这边,未见得能有几分胜算。 人群眼见一个女子孤身上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几个胆大的口里吆喝起来,慢慢地,人群就有了些声势,口里喊着:“打杀这些不要脸的娼/妇”,三五成群地,慢慢上前。 刹那之间,九娘背心湿透。张开口,想要叫回锦缎儿,又怕露了怯,反让对面涨了气势。若是眼睁睁看着锦缎儿上前,却又不知事情该如何收场。 右边张弓的娘子手有点发抖,弦上之箭差点失手飞出去。背后传来一个冷淡的男子声音:“这位娘子,请将弓箭让与在下。” 就在仲简准备一箭立威的时候,恒娘忽然动了。 她如同一头小豹子一样,一头冲到戴八五身前,不等他反应过来,一脚踹过去。戴八五踉跄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恒娘挡在锦缎儿前面,指着戴八五怒骂:“你自己的侄女儿,被你们打骂走了,如今又来乱认亲戚?还想逼死别人家的女儿?世上哪有你这样臭不要脸的叔伯?” 手指往上移动,又指着另一个手里拿着火把的男人:“你呢?你也是来冒认亲戚的?” 那人一下子被她指着,吓了一跳。眼角余光又瞥见,两支光亮耀眼的箭头正转向自己。其中一支,换了个男子挽弓,弓弦已经轻轻松松拉成满月。 那男子半觑着眼,牢牢盯住自己,两手如磐石一眼稳定,看去便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寒意从尾骨爬上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两腿打起摆子,一双手在身前乱摇:“没有,没有我家的,我去别处再找找,再找找。” 恒娘暗中舒了一口气,又一一指了冲在最前头的几人,一个个问道。 人在群体中,最易受他人影响。前头两人露了怯,后头的人一个接一个,都退缩下来。哪怕真见到自家女子,此时也沮了声气,不敢声张。 九娘身后的娘子们看着这一幕,看着以前在家里霸道横蛮的男子们畏缩着,如同秋后的蚂蚱一般,威风全无。心头忽然觉得好笑,又忽然觉得轻松。 在无忧洞中经历无日无夜的伤害与凌/辱时,她们曾有过悔恨,早知如此,就该死活守在家里,不该出走。 那时候心里想着的,念着的,是亲人之间曾有过的点滴温情。 一句无心的问候,一点漫不经心的关爱,被无数倍放大,借以温暖无忧洞中冰冷的空气,照亮心头无边无际的黑暗。 真到了明晃晃白茫茫的天光底下,翻出来细看,却原来点点滴滴,都是毒汁,浸透两个字:去死! 大概是在这一刻,这些没读过书、不会认字,说不出大道理,也不会引经据典的娘子们,模模糊糊有了个共同的想法: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 甚至,那些久远的怨恨也不重要了。 想到自己曾经被这样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的男人们吓得瑟缩发抖的年月,只会觉得可笑,替自己无尽惋惜。 等人群慢慢散去之后,娘子们一个一个,沉默地走上前来,围住九娘。 “九娘,教我们真正的刀法,能杀人的那种刀法。”锦缎儿握紧刀柄,“我以后再也不会说苦,再也不会嫌累。” 九娘一一看去,娘子们的目光通透而坚定,再也没有以往,一想到未来就忍不住流露的迷茫彷徨。 “好。”九娘含笑点头,“我天生体弱,学的是伐谋之道,纸上谈兵居多。但是我能替你们找到师傅。” 恒娘瞧着她们,轻叹一声,怅然道,“若是金柳儿也能留在园子里,也许就不会被那些人糟蹋,也不用担心被人指点。” 说到这个,九娘就忍不住升起怒火,回头迫视着她:“你的周婆言呢?为什么任由其他报纸大放厥词,你的周婆言却跟乌龟一样,躲进洞里,一声不吭?” 仲简收了弓箭,站在五步之外,忽然淡淡道:“周婆言已被停刊。” “什么?”九娘霍然转身,瞪着他,见他神情坚定,脸色大变,身子晃了晃,喃喃道,“我一直告诉她们,有周婆言,不用怕。周婆言会为我们说话。是我骗了她们……” 牙关紧咬,发出咯吱咯吱响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恒娘却忽然笑了,一字字道:“没有周婆言,我一样能帮你们说话。”
第135章 没有报纸的报娘(中) 长春殿, 冬日斜晖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得大殿里黄黯黯,水沉沉。 宫人们四处点上悬灯台烛, 皇帝手里拿着张报纸, 就着移近的烛光读道:“金氏女子,知耻而后勇,舍生而取义,善莫大焉”。 仲简站在下首, 听着皇帝用快活的声调,把这篇胡仪亲自撰写、文辞浅显的文章读出来,“女子有百善,首善为贞。何也?盖因妇道人家, 识见短浅,于世道无甚补益, 惟生育一事, 可专任之。若女子失贞, 子女不知所出,轻则乱宗族, 重则毁社稷。故而不可不重。” “今有金氏女儿, 受狂徒逆贼所害,失贞在先,初时不以为耻, 终日坦坦然, 与常人无异。乡有节妇, 指而詈之, 唾而骂之。方知贞节二字,重逾泰山, 实非女子可轻易舍之者。” “这番受辱,固然有那等闲汉男子的错处,却也不能不说是失节在先,自食恶果。便如男子投敌叛国,失了节义,便苟活于世,少不了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来日史书之上,也终是要归入贰臣传,降臣录,做不得一个全人。” “固然这金柳儿与那等天生荡娃不同,失贞非出于本愿,原是被胁迫。然事同一理,义之所至,舍生取死,正是人之不同于蝼蚁者。 或有迂腐者以为,此不合圣人之仁恕之道。我且劝他,多读圣人言,「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 “金氏女花龄少女,一朝受辱身死,我闻之,却不以为悲,只有无尽欣欣喜意。为的便是她终能鼓起节烈之气,行此杀身成仁之举。虽不能请旌表,仍特书字幅,恭送其家,字如刊首。” 读毕,皇帝笑吟吟放下《太学学刊》,问道:“胡仪这人忒有意思,他送的这副字,金家可肯要?” 仲简垂首回答:“金家已无人,胡祭酒的亲笔条幅被乡人恭敬受了,特意请人裱起来,挂在祠堂里,算作村里的荣耀。” “那薛恒娘呢?她如何应对?”皇帝暂不去翻另一叠厚厚报纸,饶有兴趣地看着仲简,“这几日的副刊尽是些劝女红的文字,盛家那个丫头,倒也是个狠角色。薛恒娘若是打她的主意,只怕要失望透顶。” 一副看戏的轻松口气。 仲简低垂着头,皇帝看不见他眼中的愤恨,只听到他刻板的声音:“薛恒娘这几日忙于去各处女人社,与各街巷的娘子们摆谈叙话。” “女人社?”皇帝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手指轻敲着案几,眉头皱起,“她想做什么?若是再闹出围聚京兆府的事端来,朕不能轻饶了她。” 仲简沉默。 皇帝没听到他回答,奇怪地看看他。随即明白过来,女人社都是些大娘子小娘子,他虽是察子,究竟是男人,打听不出细节,倒也说得过去。 想了想,眉头一展,笑道:“都是些女人,倒也不怕她们翻出什么浪来。自古以来,便没听说过女子造反的。” 又捏着额头,神情有些烦难:“你在外头,可有听到关于薛恒娘的议论?” 仲简迅速抬眼。皇帝眼睛本不小,如今被两颊肥肉一挤,快要找不见,眯缝着,紧紧地盯着自己。 手垂在两侧,不由自主地捏紧,手心微微出汗。 心中一个声音疯狂咆哮:抓住这个机会,抓住它!那声音如此迫不及待,如此狂烈,他几乎要担心,对面的皇帝、内侍、宫人都能听见。 深吸一口气,放低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小心回道:“有些不太恭敬的议论,涉及东宫,小人不敢复述。” 皇帝眼睛一鼓,一巴掌拍在案角:“你跟那帮臣子学什么矫情样?皇城司是朕的耳目,这不敢说,那不能述,朕要你们何用?” 早先看着这姓仲的寡言稳重,不是巧言令色之辈。如今竟也学来这样酸腐习性?皇帝气得牙疼。 仲简这才躬身答道:“市井中有流言,道是「残雪逢春不见雪,东主去后花无主。」” 后面一句说的是太子多病,京中传了许多年,早已成了帝后的心病。甫一入耳,眉心便一阵乱跳。 新鲜的是头半句。 “这是何意?”皇帝皱眉。 “薛恒娘姓薛。”仲简声音平平,似乎只是单纯转述所闻,“看上下句意思,似是说薛恒娘名节有损,若入东宫,怕是与殿下有妨害。” “胡言乱语。”皇帝阴沉着脸,圆润声音骤然狠厉,“朕生平最恨这等谶纬之说。你回去,多派些人手,凡听到这说法,一个都不要放过,都给我抓回去。皇城司狱,可还有治理人的手段?” 仲简却沉声道:“昔年谶语初起时,不过在东宫附近传闻。皇城司大肆搜捕,才令得此语不胫而走,京师传遍。前车之鉴尚在,小人担心,若兴大狱,反助流言长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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