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四周无人,伸手拉了仲简进去,把门闩了,悄声问道:“是不是与你相干?” 暴/动一起,她之前闹出的动静一下子被遮掩过去。谁都顾不上跟她计较了,这是……说书人讲的围魏救赵? 仲简伸手,又把门打开,外头一览无余,眼角挂住恒娘,见她面上露出醒悟神色,心里赞了一句:聪明。 脸色却依旧板着:“我是去过摩尼寺,不过这些人最终大闹起来,实是因为走投无路。京中炭价已经堪比等量粮食。富贵人家、南北花行,却犹自生着难得的木炭,去为草木取暖保温。浑不知汴河之上,夜夜有冷得熬不过去,投河自沉的小民。” 看了恒娘一眼,动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又咽回去。 楹外斋里那每日一大捧的溪谷海棠,就不知费了多少炭火,才能在冬日里开的如此蓬勃。 恒娘默然。此次炭乱,首当其冲就是做木炭的商户。顾家是京中最大的炭商,此次损失惨重。 河上的炭船不敢靠岸,家宅又被流民围攻,顾老爷平日里只顾着赚钱,行事少了些菩萨心肠。 乱子一起,家里怀恨的下人与乱民勾结,将他家占地数十亩的大宅子烧了个精光。顾夫人急出一身病来。 如今顾瑀回去侍奉两老,一家四口住在城外的别苑,天寒地冻,倒要央着丙楹这几个人替他们送木炭过去,才能勉强维持。 恒娘去探望过莫大娘,她家也受到冲击。好在之前冲喜那一回,莫家已经乱过一场。 如今留下的,都是靠得住的老人。众人同仇敌忾,勉强保下大半产业。 此事之后,太子奉大行皇帝遗命,以官价购入市面上八成以上薪炭,又减省内宫官署用度,所得炭柴,着皇城司会同京兆府,按各街巷人户比例发放。 此举一则避免了人群集中,发生踩踏,二则又借用了现成的女人社结构,深入门户,送炭到屋。可谓首尾齐全,办得十分漂亮。 史书盛赞:圣心如佛,臣法如篦。 两人沉默半晌,恒娘喃喃道:“我不知道你做得对不对,不过,顾少爷若是知道了,或许会要怨你。” 话刚说完,随即想起,丙楹中最有权势的,是宗越。跟顾瑀交情最好的,是余助。 结果往顾家送炭最勤快的,反而是仲简。大概便是为着弥补他对顾瑀的亏欠吧。 “世间事,从来不可能所有人都满意。”仲简顿了顿,反问道,“你求皇帝,以女为丁,你能够确定,这是对是错?” 恒娘看着他。 “或许百十年后,千百年后,你是对的。可你能保证,在这缓慢前进的千百年中,不会有弱苦女子,因为承担不起丁税而走投无路? 你在京中,诸项营生都易来钱。只要有手有脚,便是个女子,也能养活自己。 可偏远之地,乡野村落,女子究竟是嫁个男人,图个饱暖,这辈子能稍微容易一些,还是自己像个男人一样,去田地里挣命,求一个自在,更好一些?也许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 两人立在院子里,一时没有人说话。 风声过耳,吹得晾衣绳空响,仲简抬眼张望了下,竹木柜子上,各样洗染用具仍旧如初。 嘴角浮出一丝轻轻笑意:“恒娘,周婆言卖不出去了,你将来还打算做回浣娘么?” “我不知道。”恒娘摇摇头,想起他先前的话,问道,“你呢?你说要告诉我几件事,我等着听呢。” 仲简看着她,目光中有了真正的笑意:“大行皇帝临终前,留下遗旨,你城门三请的事项,一一准行。天下承平日久,人齿滋生,地少人多,难以为继。男子守节,废姬妾制,皆可抑制人口。女为丁,立女户之事,有益于国家,定由广南路试行。” 恒娘好似做梦,呆呆看着他:“你是不是在哄我?” 仲简本想板起脸刺她一句,被她那样急切惶恐的目光看着,心头一软,不愿戏言,郑重点头:“我从那夜值守长春殿的侍卫处听来,一字不假。” 他说得轻巧,其实这等机密事项,哪里是容易打听来的?只是个中算计险阻,无需细说罢了。 恒娘呆立片刻,忽然伸出手去,用力抱住仲简,两手在他背后交扣。 仲简还没来得及生出什么绮念,已然察觉她身子微微颤抖,顿时不敢乱动,轻唤一声:“恒娘。” 恒娘「唔」了一声。仲简听出她声音里有浓厚鼻音,两手被她圈住,无法抽出回抱,只好轻声说道:“你若是想笑,想哭,想大叫,都可随心,这是你应得的。” 过了一会儿,恒娘慢慢平静下来,收回手,抬起发红的眼角,望着仲简发笑,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却被他张开双臂,用力回抱住。 恒娘脑袋瞬间懵住,张嘴说了一句:“门……还没关。” 仲简下巴抵住她头顶,明明旖旎温馨的一刻,却被她说得瞬间想笑:刚才她抱住他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门的问题? 当真闷笑了两声,胸腔振动,引得恒娘鼻尖发痒。 “你说辞行。”恒娘声音软下来,低声问道,“你要去哪里?” 你终于问出来了?仲简颇想揉揉鼻子。可真不容易。 “我打算去广南路,广州府。”恒娘到底在孝中,仲简不敢放肆,松开她,退后一步,一双轮廓深深的眼睛如有深意地盯着她。 恒娘望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开春之后,女人社第一批南下的娘子就要动身了。曾老板日前行到陕西,托了人传话回来,说是一路往西,已可依稀见到少量草棉,可见中土种植此物,全无障碍。” “他托人送了种子回来,打算去各地寻信得过的人家试种。阿蒙告诉我,太子见过他一面,对他说的这种少劳定收,可免天下人寒冻受凉的作物颇有兴趣。只要曾老板成功,我就有办法,得到许多的绵子油。” 她越说越沉着,似是某个重大的决定,正在这些话语中逐渐成型。 仲简屏住呼吸,按捺下狂跳的心脏,静静等着她的最终结论。 “所以,我的希望,我的事业,在京中虽然终结,却可以去广南路,去南方。那里天高皇帝远,那里是南海水军的出发地,那里的娘子们健壮力大,不弱于男子。那里有许许多多的钱,有许许多多的机会。” 仲简在心头默默加了一句:那里还有许多摩尼教的教众,受尽世间权贵的盘剥,官吏豪强敲骨吸髓,不给他们半分活路。 “我可以亲自参与到广南路开女户的试验中去,我可以帮助初次南下的娘子们,甚至,我可以重新做回报娘,广南路,新周婆言。” 她的目光许久没有这样闪亮过了,仲简深深凝视她,一股暖意从心底升起,浑身战栗起来。 薛恒娘的力量,从来没有用尽,从来没有离开——她只是需要一片,自由高飞的天空。 —— 有周一朝,对于立国百五十年这个冬天,大书特书的是新皇登基,是薪炭革新,是国人炭乱。 时间的量度逐渐拉长,这些曾经的风流荣耀都被雨打风吹去。 越来越多出现在史学家眼前笔下的,却是那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子诣阙,以及石破天惊的城门三请。 无数学者们皓首穷经,隔空辩难,想要弄清楚,这场发生在冬天的,看上去具有许多偶然性的事件,对于此后千年,华夏国女子们的处境,究竟有没有民间所深信的重大意义,女人们供奉的「明光自在圣女薛恒娘」形象与摩尼教的光明圣女传说,究竟有没有联系。 以及,最荒唐的一点:如果没有这一个冬天,华夏千年的历史路线,是否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提出这个想法的人是个民科,她偏执地认为,如果没有这个冬天,没有薛恒娘匪夷所思的举动,华夏女子,将会蒙昧千年之久,将会被关入门庭,未嫁不得下楼,终身不出门户。 将会被残害肢体,将一双自然之足裹成粽子模样,从此不能自由行路。 将会彻底成为男人的附庸,甚至自己也全身心地相信,女子生来就是属于男人的,本就该匍匐在男人脚下,跪求恩宠。 民科的奇谈怪论让学界笑掉大牙,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值得认真辩驳的地方。 学者们只是矜持地评价:非专业人士也不是不能做学问,不过建议还是多读点专业书籍,先把历史的进程理解深刻以后,再来做学问,比较稳妥一些。 不管学者们怎么解释数据和现象,有一些事实,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广南路试行立女户之策,十年之后,境内女户与男户持平。从赋税上来讲,女子对朝廷的贡献,半点不少于男子。 而大周境内,其余各路纷纷上书朝廷,请求在本地施行「女户」之制,其情之切,其状之急,如同饿虎扑食。 究其原因,便在于这十年之间,广南路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吸进天下才智女子、富豪女子,人财两盛,再辅以开南海的威势,竟有直迈京师的气象,被时人呼为「南京城」。 千百年后的纷扰,大周的人们自是毫无所觉。 春天到了,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完。江水再次变绿,柳树生出嫩芽,有人西北而行,去往神秘古老的西域。有人骑马南下,在刚学会骑乘的新奇刺激下,纵马疾行,纵声长笑。 这是个新生的季节,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全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郡主》(感情流甜文) cp:傲娇郡主⚹老实人世子 无论前世今生,失忆与否,崔泽一见郡主,便失了魂,如被魔怔。 从此心心念念,全都是她。 他想,他终将死于干渴,死于寂寞,死于爱而不得的心碎。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他已经为她死过两回。 今次,是第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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