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倏然紧张起来,宗越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话音一落,竟已到了柜门前。 这是他的柜子,他去练习骑射,自然要更衣——这一个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在脑海里轮完,眼前一花,柜门已被人拉开。 日光一下子透进来,她下意识拿手去挡,逆光看到一张俊朗面容,写满惊疑诧异。 微微苦笑,双手合十,无声地望着他。 她几乎可想见,对方此时心中该有多大的疑惑。自己的簪子为什么落在外面? 她一个负责收洗衣服的浣女,为什么藏身于他柜中?她什么时候来的?目的是什么? 老实说,很多问题,便是给她机会,她也没可能给出真正答案。 这一无声而拜,是祈愿,是恳求,是最后一搏。 宗越只是呆了一下,随即眉眼略低,含笑颔首,竟似这番见面,不是她躲在柜中,局促紧张,而是两人在池畔竹林边,彼此路过招呼一般。 恒娘如同吃了颗定心丸,朝他嫣然一笑,低头致谢。宗越一笑,轻轻掩上柜门。 再次陷入一片昏暗中,恒娘却有如置身春日曦光,周身没来由的和暖。 耳中听到宗越的声音:“我忽然想起,历来私试多围绕当前大事展开。如今朝中诸公最关注的,一是西事,二是榷茶之事,三是罢明经科之事。 我倒有些看法,正想跟诸位请教。不如咱们去芦亭,让侍应煮了茶来,就这几个题目,好好参详一番。” 余助似是跳了起来,声音十分兴奋:“好啊,远陌立论,历来从大处着眼,多有振聋发聩的观点。今日能与远陌参详,必定获益匪浅。” 童蒙忍不住问他:“你不去集茶了?下次要轮到益州路同乡聚会,可得一个月以后了。” “不去不去。”余助不耐烦,“你自己去吧。我跟远陌走。” 李若谷也道:“我正巧无事,可以跟远陌凑热闹。” 童蒙犹豫半晌,方才下定决心:“我也去芦亭。” 想是众人都望着剩下唯一一人:仲简。他淡淡道:“我另有事,翌日再聚。” 宗越动作极快,不过片刻功夫,便催着众人出门,楹中散了个干净。 恒娘打开柜门,溜出去的时候,顺路经过余助案头,见到那支铜簪,本要伸手去取,突又顿住。 收回手,加快脚步离去。 差点又犯下错误。此时取走铜簪,日后问起,更加不好解释。 一路紧赶慢赶,在西门外找了个脚夫往家里传话,又花大价钱雇了马车,催着车夫快马加鞭,径直朝内城莫家的方向去了。 —— 东京内城原本狭小,比不得长安与洛阳那等累世而下的都城。 世宗显德二年,征发十万民夫修筑外城,方堪堪有了如今这般内外叠套,广阔纵深的气象。 车夫受了恒娘叮嘱,一路吆喝挥鞭,将一辆普普通通的两轮马车硬是赶出了天马飞车的气势。 直到了朱雀门下,人车熙攘,沿街叫卖的,设摊顶棚的,杂耍卖艺的,乞讨行脚的,将条宽两百步的御街挤得满满当当,再无空阔余地,不得不控着马儿缓行。 恒娘坐在马车上,明知自己该心急如焚,该紧张筹谋,然而撑颐看着窗外,落入眼中的,却不是夕阳下诸般车水马龙的繁华,而是那张微笑颔首的面容。 宗越高大俊朗,自入太学以来,备受瞩目。无论是恒娘暗中主持的《上庠风月》,还是蒲年主笔的《泮池笔记》,都曾经干过品评太学美男子的勾当,宗越之名,每次都在前三之列。 恒娘甚至听说,来太学择婿的贵女们,多有直奔服膺斋,冲他而去的。 却不知怎的,全都没有下文。就连金玉斋中那位尊贵至极的女子,也曾传出与宗越私会的话头——自然,这些消息,恒娘听便听了,却是烂在肚里也不敢宣扬的。 她虽然日日与这些太学士子们打交道,心中却极明白自己与他们之间,距离犹如天上星与地上尘。更何况又是其中佼佼者的宗越? 然而,便在今日即将出嫁之际,她与他之间,却忽然有了一个小小的共同秘密。 恒娘将脸埋进手掌,只觉两颊飞烫。心底也有一把小火,慢慢烧着,时而爆出一二火花,牵引唇角不自禁微笑。时而又冷沉下去,如被水淋。 就在这样冷热交替,情思惘惘之间,马车已行至天汉桥南。 天汉桥又称州桥,正对御街,南眺朱雀门,北望皇城,桥下汴水奔流,两头店铺林立。 夜来站在桥上,能见月明万里,清辉动地。「州桥明月」也就成了唐末以来的东京盛景之一。 此刻尚在日昏之时,自是无月可赏。桥头却也围了不少褐衣短袴的汉子,正呼着号子,搭手拱背,推着车辆往拱桥上走。 那些车上不知装了什么,死沉死沉的,汉子们推得艰难,脚底不停打滑。 旁边还有几个锦衣长衫的中年男子,紧张地跟在旁边,时不时斥骂:“动作小点,再小点,别碰掉了刚打苞的茉莉!”“加把劲,稳着点,这些花娇贵着,一株值一贯呢,打砸了摔坏了,便卖了你们也赔不起。” 天汉桥下便是南来北往的大码头,闲汉甚多。有懂行的人指指点点:“这是打闽粤一带来的南花,都是鲜嫩花儿,山山水水地运来京城,不晓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价格自是要上天。” 旁边人便接话:“本也不是卖给咱们这等人家的,自有天上富贵府的贵人们去照顾生意。” 天汉桥虽宽,被他们两三俩车并排挤着,再无过车的空间。步行之人也不得不贴着两侧桥挡,小心经过。 恒娘等了一会儿,见那打头的车推进几寸,又溜回一尺,后面的车不敢靠得太近,速度顿时更加慢下来。不由得焦急起来,从马车中跳下,便待自己步行过去。 这一跳下车,正好撞见急慌慌一路飞跑而来的大红迎亲队伍。 打头之人正是莫家管事,见了她的面,大喜,满头汗水似在发光闪亮:“恒娘,你在这里,快快上了花檐子。” 一个婆子上前来,替她把头发粗粗绾上,又左手华胜右手凤钗一插,大红锦帕盖上; 另有一个老大侍婢,手里抱着嫁裳,不由分说便替她裹上,反正此时也顾不得细处,只大样儿看着是个新嫁娘便行。 恒娘由得她们当街装饰,把心一横,只当听不到周遭传来的笑声议论声。 顷刻之间,装饰已定,上了候在一边的花檐子。四人一抬,风风火火地上了天汉桥。 那头花行的车辆尚在艰难上坡,这里迎亲的队伍已经开声呼道:“莫家迎亲,吉时将至,望各位行个方便,让出条道来,容我等先行。” 花行掌柜们正被那不时下溜,车身内不时发出噼啪轻响的车辆吓出一身冷汗,哪有余暇理会旁人? 只一人不耐烦地出声:“管你出殡还是迎亲,都一边等着,没见这头正忙着呢。你要赶时辰,往水里跳啊,那里走着快。” 莫家人顿时恼了,纷纷喧嚷:“你这人怎么说话的?这说的是人话吗?” 莫家管事原本是好声说话的,也被对方气了个倒仰,手指对方,声音发抖:“你们做花行的,我家也不是没照顾过你们生意,这是我家少爷迎亲的大事,你们便让一让,有什么打紧?” 恒娘坐在花檐子上,正伸手细细扶正额前华胜,就听得双方起了争执,忙不迭抬头,从锦帕下觑看:莫家一溜仆从身着红衣,都从檐子后面赶了上来,个个揎袖攘臂,群情激愤。 前头也有些短衣汉子得闲,挡在他们面前,不让他们碰到运花车辆。 恒娘叫了那管事的过来,周遭喧嚷,不得不提高声量跟他商量:“莫管事,能不能绕条道,从别的桥上过去?” 莫管事遭了人家恶语,兀自气恨,回道:“若要绕道,最近的也是寺桥,要多近一个时辰的脚程,这怎么赶得及?” 恒娘看了看前面剑拔弩张的局面,皱眉道:“反正这会儿赶过去,也已经误了吉时,不如绕道?若是大婚之日,闹出些血光之灾,更是不好。” 莫管事心下一突。恒娘不知道,他下午出发之时,家中少爷已经发病,老爷亲口吩咐,务必要赶紧接了新娘子去冲冲,看能不能有一线生机。这可是比什么吉时更要命的事,断然晚不得。 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恒娘不用担心,我去与他们好好商量,定叫他们让出路来。” 恒娘见他去了,与对方唾沫飞溅地理论,只好坐在檐子上干等。 就在此时,一个清脆柔和的声音从檐子后方传来:“这是怎么回事?把路堵住了,我们这车如何过桥?” 恒娘听到后面传来的咕噜噜车轮声,又几匹马嘶的声音,从檐子上回头,微微撩开锦帕,便见到一辆颇为眼熟的华盖四轮马车停在后面。 正是太学中见到的那辆五彩璎珞车。 作者有话要说: 真实的汴梁天汉桥(州桥)是一座平桥,文中情节需要,设计为拱桥。读者幸勿为怪。
第7章 如此婚礼 说话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鹅蛋脸儿,眼如杏核,身着上下同色的淡黄衣裙,外罩暗绿色素绢半臂,正小心拎起裙角,缓缓走过来。马车停在身后,锦帷低垂,不知车中尚有何人。 适才口出恶言的花行掌柜瞧见她,连忙扯扯几个人衣袖,交头接耳。 随后便有人去到一辆车前,掀开厚厚布帘,登车而上,不过片刻功夫,复又下车,手上捧了一环白色花串,一路小跑着过去。经过莫家檐子时,风中散逸一股馥郁清香。 恒娘的花檐子上本满饰鲜花,大者秋山茶,小者桂花,挤挤挨挨,错落有致,端的是繁盛似锦。奈何一路疾跑颠簸,此时稍显残败,香味也被这白色花串盖过。 那男子急急到了黄衫少女身前,躬身行礼。少女也不拿大,放下裙角,回了半礼。 男子笑道:“原来是大小姐的车驾到了,小的这就命人移车,不敢耽误大小姐行程。这是刚到的粤地素馨花,特特做了个串儿,供大小姐路上赏玩清尘。” 围观者中有人识货,倒吸凉气,咂嘴议论:“上百文一支的南花就这般撸下来做个香串,暴殄天物啊!” 那少女泰然自若地接了,笑道:“你们倒有先见之明,知道我们这车中今日的掌味瓶供正是素馨,一点儿也不相冲。”伸手一指莫家众人,又问道:“这是谁家迎亲么?” 莫管事虽不知她是哪家的贵眷,但见了花行掌柜这么巴结,忙也赶上来行礼:“我们是前头莫员外家的,今日我家少爷成亲。正要赶了吉时,送新娘子回家成礼。” 少女点了点头,目光朝花檐子一扫,随即一手提裙角,一手拎着香串,返身回去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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