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摸着下巴,慢吞吞地想,这回好像是我连累她了呀。
第18章 闺阁 在马车下作别时,孙有恒叫住季青雀,他并没有指责季青雀冒失冲动,而是简洁地道: “表妹,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派人来孙府寻我便是。” 季青雀点了点头。 在山上走了一道,又是拜佛又是求签,季青罗季青珠都有些累了,季青罗还好些,只是有些蔫巴巴的,季青珠却已经依偎着姐姐,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季青雀依然端正地坐着,不错眼地望着车帘上的珊瑚珠穗子,是用旧了的东西,磨成圆形的红珊瑚,柔软的黄色穗子,随着马车前进摇摇晃晃,再定睛一看,却又变成了那支挂在她闺房窗前的金悬铃,在潇潇春风里,无忧无虑地摇曳着,一片清脆易碎的声音,远远抛散在明媚的阳光里。 八岁的季青雀伏案在窗下看书,崎岖花影水墨般投下来,游离在泛黄的古书页上。 季青雀没有娘,爹又并不在身边,她又常年生病,一年到头难得出门,也没什么朋友,从小便与家中的古书为伴。 季家占地最广的不是老爷夫人们的住宅,而是存放书籍的一言堂,里面空旷安静,光线昏暗,空气干燥,分门别类地摆着诗词,游记,杂书,棋谱,琴谱……季青雀小时候常常在这复杂如迷宫的书架间迷路,她仰着头,四周书架高耸如城墙,覆满灰尘,微白的光从缝隙间投下来,阴森森的,没有一点声音。 可是季青雀从不害怕,无论是昏暗的光线,还是空气里淡淡的腐朽气味,都让她安心无比。 家里但凡写了字的东西,不管能不能看懂,都曾被她找出来,翻过一遍。 在遥远的几乎记不清的闺阁时光里,她尤其喜欢先祖留下的古书,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笔记,有的字迹飘然,有的刚劲有力,有的用词随意,有的则词措严谨,不一而足,仅仅是抚摸着字迹,个性鲜明的先祖模样便跃然纸上,她总是兴致勃勃地翻读这些旧书,细细地读,其实她并不太看得懂,那些字词太过晦涩难懂,可是她只是一个字一个字辨认那些模糊的字迹,都会安心不已。就像从泛黄的字里行间,隔着漫长的不可见的时光,与家里的长辈交谈。 虽然对一个小女孩来说,这样的兴趣未免显得太过怪异乖僻,可是她一直很高兴,她从来没有觉得寂寞过。 而十八岁以后,世界全然改变了。 古书被束之高阁,季青雀也困于高楼之上,她经年累月地坐在窗边,闻着佛堂里幽幽清清的线香,看着盛京繁华如昔,四季流转,看着春花绽芽,看着白雪如何纷纷覆上黑色屋檐,严华寺佛塔上金铎声声,响彻盛京上空,像是佛陀在叩问着人世,何不归去? 然后某一天,在某场淅淅沥沥的秋雨里,梧桐满地,行人撑着油纸伞匆匆而过,踩的满地落叶破碎如金箔,她听着严华寺在雨中一声又一声的雄浑空灵的钟声,忽然心口一动,恍然顿悟。 年少时困扰她难以安眠的棋谱,竟然这样意想不到的时候得到了答案。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连眉头都没有动一动,依然垂着眼帘,注视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牵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踏过水洼,秋雨绵绵,母女的欢声笑语悠扬散开,异样的温暖,像是摇曳的火苗。 很久之后,直到老仆九死一生回到她身边,季青雀才从他口中听说,早已有人破了严华寺残局,寂寂无名的小子顿时名扬四海,连天子都下旨召他入朝为官,白鹿书院也下了请帖,邀此人上山做客座先生。 那个人出身贫贱,家中仅有一个寡母,最后能够这般出人头地,必然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 她方才自然可以一子破局,不光可以下自己想出来的棋路,还可以把那个人想出来的其他棋路一并下出来,想必趾高气扬的荣华郡主会立刻脸色煞白,观棋诸人会抚掌长叹,她季青雀的名字会响彻天下,因为她轻轻松松地就破了这千古棋局。 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何必因为一时的斗气,而去摧毁一个人一生。 季青雀本来是这样想的。 可是在荣华郡主靠近那位华美雍容的夫人,附耳窃窃私语的时候,她脑海里忽然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耳后的血管突突乱跳,那里面的鲜血在沸腾燃烧,像是一团狂乱的火焰。 可是她的心里却冷静的出奇,她很认真的,也很疑惑地想,并且困惑于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念头。 她想,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要把那个人让给李家人呢。 那个人比她死的更早,她知道他名字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劳累过度,吐血而死,至死都在为风雨飘摇的李家江山四处奔波。 士为知己者死。 可是对他有恩的是那个耽于享乐胸无大志却性情温和宽仁的嘉正帝,是兼收并蓄有教无类的白鹿书院,不是高踞明堂之上的卢阳王。 那么为什么,她不能把这个人收为己用呢? 她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念头,一刻也没有过,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是天下人毕生的理想,她父亲她弟弟才华盖世不也一样以身殉国了吗,就连她自己,挥退下人独自于高楼等死,未尝不是冥冥之中有以身殉国的念头。 可是,明堂上那张冠冕堂皇的脸,烈火里嚎啕悲鸣的盛京,那个女人抱着孩子从房子里跑出来,她已经跑出巷口,无数把刀从她后背刺出来,血花瞬间喷射而出…… 连衣不蔽体的老百姓都会仰首北望,叹息如果谢不归再世何至于让北胡欺我大齐如此,他们心里尚且想着王师北上,固我边境,守我河山,可是作为天子的卢阳王却在敌军压境之际弃城而逃,留下满城百姓任人宰割。 忠君报国。 季青雀从来没有怀疑过这句话,从来没有,哪怕上一辈子死到临头她都要没有。 可是就在严华寺后厢房的梧桐树下,她心里忽然升起一个清晰的念头,恍如隔世,出乎意料的平静,带着一种近似悲哀的怨恨。 忠君报国没有错,满腔热血没有错,视死如归没有错,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也没有错。 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 但是卢阳王不值得。 — 长留侯府红墙黛瓦,草木青苍 ,下人悄无声息地从正堂正面经过,生怕发出声音,惊扰了正在屋里议事的主人。 “……相公,你是没看见,那季家姑娘真是好烈的性子,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要是真嫁进来,家里还有我站的地方吗?”长宁郡主蹙眉,历经岁月依然明艳的眉目,让人很轻易就能明白她这一生是如何是顺心遂意光彩照人。 长留侯谢源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闻言便安慰道:“别担心,你是婆婆。而且,她会喜欢你的。” 他心里倒是觉得,烈性的姑娘更好些,更配谢晟那顽劣不堪的脾气。 长乐郡主柳眉倒竖:“什么叫她喜欢我?是我喜不喜欢她,一个儿媳妇,还想在婆婆面前摆谱不成!” 谢源:…… 长宁郡主眼尖,眼角余光往门口一扫,立刻喝到:“去哪儿?滚回来!” 两个被当场抓获的少年对视一眼,默契地原地开始石头剪刀布,一局定胜负,输了的那个长叹一声,被另一个少年抵着后背推到正堂来。 盯着长宁郡主威胁的视线,谢晟一本正经地咳了咳:“阿云病了,我去给他找个大夫。” 长宁郡主皱着眉想了一圈:“谁是阿云,有这个人吗?我们府里不是有个大夫吗,干嘛去外面找?” “那不行,”谢晟断然拒绝,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府里的大夫派不上用场。” “病的这么厉害?怎么不早些告诉我?”长宁郡主一惊,她心里已经盘算着到底是什么病,要不要挪出府另辟个庄子,别传染了其他人,忽然注意到谢晟挺拔笃定的身影背后,好像还缩着一个偷偷摸摸的影子,怎么看怎么心虚。 长宁郡主一挑眉,涂了艳红丹蔻的指尖往那道努力缩小存在感的身影一指,就像嗖的一柄小箭凌空扎了出去。 “谢晟你闭嘴,谢景你来说。” 躲在兄长身后的少年脸色一苦,慢吞吞地探出头,露出一张和谢晟相差无几的脸庞,他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长宁郡主。 “谢景!” “……咳咳咳咳,那个,娘,阿云是小沙养的小狗……肠胃不太好,虽然是狗,那也是一条命不是,所以我和哥就寻思着,去山上给它挖点野草润润肠,救狗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您说是不是。” “……” 长宁郡主面无表情地看向大儿子:“谢晟,你皮是不是又痒了。” “没有没有,娘您不心疼我,您也心疼心疼我爹吧,他一把年纪了还追的我满街跑,多辛苦啊。”谢晟连忙表态,义正言辞。 长宁郡主气的脑袋疼:“一天天就想着往外跑,不是打猎就是打人,没点儿出息,成什么样子,今天不许出去,出去就打断你的腿!” 谢晟还没开口,他爹看他一眼,一掌拍在身侧的紫檀木桌案上,桌子轰然断裂,长留侯以行动传达出自己作为一个妻管严,将会坚决执行媳妇那句“出去就打断你的腿”的威胁的决心。 谢晟无语良久,仰天长叹:“不去不去,老和那桌子过不去干什么。这套桌子就剩一个了,偌大一个侯府,桌椅都要凑不出来一套的了,这合理吗?”
第19章 长留 从正堂退出来,谢晟谢景两兄弟沿着朱红色长廊慢悠悠地踱步,谢家以武封爵,谢源又行事从简,府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长宁郡主下嫁之后亲手布置的。 阖府上下,无一不精致,江州的青砖,纪县的假山石,飞檐吊脚的亭台楼阁下封着雄黄,驱避虫蛇,湖边还养着几只翩翩大雁,据说当年他爹求亲时射下来的大雁转手就被长宁郡主急匆匆地抱到太医院去了,闹的鸡飞狗跳,一群悬壶济世的白胡子太医头发都要被揪掉了,总算保住了这对大雁的性命。 这对大雁后来便跟着长宁郡主出宫,在长留府落地生根,子子孙孙年年南来北往,在青空之上翩然盘旋。 谢晟年少时,经常偷偷溜到湖边,试图抓一只大雁拔两根羽毛下来做箭羽,吓的大雁乱飞,他也被他爹打的满府上窜下跳,还夹杂着几声谢景悲愤的“打我干什么我没动手就在旁边看啊”的惨叫。 他娘则在一旁对着丫鬟絮絮叨叨,这边颜色要重那边颜色要浅,然后心满意足地对着太阳欣赏自己新画的指甲,端的是雍容华贵艳若桃李,男人和儿子那边的鸡飞狗跳完全不影响长宁郡主今天也要做全盛京最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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