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里,读书人命贱,读书人家里的女儿,更是命如飞蓬,而从军行商,这些他们往日瞧不上的粗野人物,却正是如鱼得水的时候。 玉皇若问人间事,乱世文章不值钱。 季青雀离去时,天色向晚,满天红云,几个孩童拿着风车嘻嘻哈哈跑过田埂,眠雨挑开车帘,静立在马车边,等季青雀和崔羽说话。 田埂边紫色桔梗花随风摇曳,季青雀轻声说:“那便托付给羽叔了。” “大小姐言重了。”崔羽神色严肃,消瘦的脸颊犹如刀刻,只是同季青雀说话的口吻,比之前更谨慎了几分。 季青雀不以为意。她如今并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她,是否害怕她,是否喜爱她,不过无关轻重。 更何况崔羽是很忠心的,她上辈子从没管过这边庄子上的事,但是该送与她的收益从未断过,便是她嫁去谢家,也年年如故。 谢家撤出京城,她病重不能挪动时,崔羽也派人潜入谢府,试图把她带出战火蔓延的盛京。 她那时病的要死了,整日里昏昏沉沉,反反复复地做梦,时而是年少时父亲的书房,时而是骄横的季青罗对着她呜呜落泪,时而是弟弟季淮拿着书摇头晃脑,小小的少年,却有操不完的心。 那是她十八岁之前的人生,大抵是得到的太多了,于是她在十八岁后迅速失去一切。丈夫,父亲,姐妹,甚至是正常地活下去的资格。 那金銮殿上的天子不许她做人,于是所有人都不再当她是人,她是一座活着的时候就望着死亡尽头的牌坊,在静谧黑暗的高楼之上,无声地与一座冰冷的牌位对望。 凭什么。 她好恨啊。 她躺在病床上,数着死亡一天天逼近的日子,说不上是悲哀还是解脱,半梦半醒里,耳边忽然有人唤她,大小姐。 许多年没有人这样喊过她了。 她从梦里惊醒,缓缓睁开眼睛,一个少年攀在她窗外那颗大槐树枝头,见她醒来,立时满脸喜色。 那时是晚春,槐树枝头蓊蓊郁郁,翠绿欲滴,一串串铃铛般的花穗子在风中摇摆,那少年在枝叶间对她道,大小姐,我们今晚就带你逃出去! 她是怎么回答的? 记不太清了,大约是说让他们逃命去吧,那少年似乎也不知她病的这样厉害,犹豫片刻,丢下一句我去问问崔大哥该怎么办,大小姐莫急。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便从枝头窜下去,串串白花依然在春风里悠悠摇着,来无影,去也无踪。 翠盖马车在夕阳下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一个青袍书生模样打扮的男人忽然出现在田埂尽头。 崔羽头也不回:“躲了那么久,现在知道出来了?” “你背后长眼睛里不成,”那书生并不解释,轻笑道,他约莫三十左右,皮肤白皙,俊秀潇洒,一派儒雅文人模样,“小小姐来做什么?” “是大小姐。”崔羽纠正。 与风度翩翩的书生相比,崔羽显得更像个不近人情的粗鄙老农,一雅一俗,一笑一冷,一个是书生一个是农户,倒是对比鲜明。 那书生见他如此维护季青雀,惊讶挑眉一笑:“她和你说了什么?” “她叫我羽叔。” “哦,受了委屈,要你给她出气。倒也聪明,知道说两句好话来哄你,奇怪,小小姐怎么也知道你这粗人的脾气了,吃软不吃硬。”书生揶揄道。 季青雀长到十五岁,从来不曾来见过他们,老爷从前也发过话,大小姐不来找他们,他们便不能去见大小姐。大小姐没了,小小姐也是一样。 虽然嘴上不说,但想必小小姐心里也信了京中那些人说的,他们不过商户仆奴尔。若她一生都如此认为,一生都不必用到他们,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喜事。 可是,到底让人心寒。 “所以呢,她是受了什么委屈,要让你做什么事?”那书生笑道,“是和端王妃的女儿吵了架,还是没买到合意的脂粉?” 崔羽不理会他言语中的讽刺,平静道:“她让我派人去给老爷送一封信。” 温暖的春风吹过田埂,桔梗花乱摇,许久之后,那书生才徐徐开口:“那小小姐这受的委屈,可真不一般啊,这天底下还有搬出季家名号都解决不了的事吗。” “不管是出了什么事,”崔羽面无表情,声音冷肃,“崔家的大小姐,绝没有任人欺负的道理。” “你这煞星,”书生一撇嘴,一唱三叹 “真是个粗人,张嘴就喊打喊杀的,没情趣。” 崔羽瞟他一眼,转头走了,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围着书生转来转去,叽叽喳喳道:“张先生,你回来了,我们已经把功课都做完了!” 书生面上重新浮现出微笑:“很好,我访友回来了,明天便继续上课。” “什么访友啊,张先生明明又是去喝酒了嘛,张先生骗人!”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毫不留情。 “哈哈哈哈……” 张书生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儿,朝着炊烟袅袅的乡村走去。 眼前却又浮现出刚刚那个立在车下的少女,年纪很轻,苍白至极,纤瘦的脊背挺的笔直,像水墨的瓷器,然而也是因为黄昏的颜色太过绮丽,燃烧般的红云覆满天际,映照在她面无血色的眉目上,一刹那又像山野传说里的女鬼,那样美丽而森然的脸庞。 几乎让他毛骨悚然。 张先生嘴角微微一勾。 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怎么会有这样不详的面相?早亡而多灾,短命而重难,眉目带煞,血光冲天。 不如回去之后,给她起一卦看看,瞧瞧这位美貌娇柔的大小姐,到底是个什么命格。 季青雀坐在马车里,脊背挺的很直,这是她从小形成的习惯,挺拔端庄,无人能及,眠雨知道她在想事,便老老实实地缩在角落里,连呼吸都放的低低的。 宛平富甲天下,崔徽独占八斗。 足可见崔徽财富之巨。 他从卖草鞋白手起家,挣下泼天财富,只可惜暴病而亡,偌大家业被四散分食,最后送到京里来的十不存一,季青雀那时心如死灰,自然没有收拢外祖父家业的意思。 前朝商户低贱,到了本朝,虽比前朝高些,到底也多为世族不耻。 可是到了崔徽这个地步,已不能以一商户计之。 不仅是因为崔徽巨富,最重要的是,崔徽是在江南起家的。 前朝皇室纵容豪门大族养私兵自重,造成割据战乱,大齐建国后吸取前朝教训,严禁世家养兵,违者视作谋逆。 所以后来乱世来临,盛京这些积蕴百年的世家才如一张薄纸般不堪一击,胡兵入京,家家被屠尽。 可是崔徽是江南巨贾,而江南富户云集,手底下无数商队,南至南海,北至关外,走南闯北,翻山越岭,不可避免地需要一只庞大的护卫队伍,可以是镖局,可以是护院,甚至可以叫这些人是他的佃户,他的奴仆,无论是哪种存在的形式,都不影响他们是合法合理的由崔徽养出来的属于他的私兵。 季青雀是在死过一次之后,才发现曾经以为永世不变的东西是那么脆弱,脆弱到她只要离开这离开这辆刻着崔家家徽的翠盖马车,不出一百步,就会被人掳走或者直接被杀死。 一个人怎么能一生都手无寸铁,并且习以为常,安之若素呢。 季青雀的指尖不自觉颤动了一下。 这辈子,如果从现在开始,尝试着去握住什么,那么…… 那么什么? 她不太明白,但是她不愿两手空空,她不愿坐以待毙。 手里不能握住利器,让她不安至极。
第6章 花神 翠盖马车畅通无阻进了季府,下人连忙上前迎接大小姐,牵马的牵马,挑灯的挑灯,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院子里屋檐下每隔几步便挂着一盏雕花灯笼,一团团柔和的黄光,将春夜的院落渲染出一片别样的安宁温暖。 “大小姐小心脚下。” 眠雨细心扶着季青雀,为她照亮脚下的石子路。 到了桥上,忽然听见一阵喧嚣,惊的桥下月色都破碎摇曳,她驻步回望,见是东边的那间院子灯火明亮,仆妇成群,热闹非凡。 “是二小姐她们回来了。” 有婆子下意识说了一声,被眠雨猛地回头瞪了一眼,立时噤声。 眠雨气极了,大小姐和东院的素来不和,今天都不肯和她们一道出去,她提这个不是戳大小姐的心吗? 桥上寂静无声,只有东院那边欢声笑语,在夜色中如涟漪漫开。 眠雨瞧着灯影里季青雀衣袂飘飘的瘦弱身影,心里一阵难过。 大小姐没有娘,也没有兄弟姐妹,总是一个人,一定是很伤心的。 所以才去见了外祖父家的人吧。 季青雀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只是忽然想起季青罗她们今日是去赴安乐长公主的宴,前一世她似乎也去了,但是具体情况如何,是一点不记得了。 她身体不大好,一年也难得出几次门,记得的人和事,着实不太多。 唯独记得安乐长公主。 这位公主可着实是个叫人难忘的人,季青雀便是再活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一位。 她想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搭着眠雨的手,慢慢走下桥。 东院里,灯火大亮,季青罗和季青珠在孙氏房中,季青罗坐在椅子上,精神奕奕,季青珠却依偎在孙氏身边,满脸困倦。 孙氏一边轻轻拍着小女儿的后背,一边微笑听大女儿说话。 “……那安乐长公主今年才回京城,还带着一个女儿呢,荣华郡主,只是今日谁说染了风寒,便没有来。” “虽说是长公主,和旁的宴会也没什么区别,还是游园作诗那套,没什么意思。”季青罗褪下手上的镯子,让红玉交给孙氏。 孙氏细细看了一遍,是上好的翠燕石,烛光下晶莹剔透,如春水盈盈,她还于红玉,问道: “安乐长公主赠给你的?” 季青罗点了点手边的小几,让红玉把这镯子置于案上,明媚秀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是她送的。” 孙氏一怔:“发生什么了?” “那安乐长公主真是古怪,我和青珠一同前去,她先是只拉着我说话,后来又叫青珠陪她,像是喜欢青珠,临到要散宴了,又将手上的镯子褪给我,说我不愧是季家的女儿,真是知书达礼,一句也不理旁边的青珠……哪儿有这样行事的人?忽冷忽热,又拉又打,只有训狗才这样呢,若是我和青珠心思多些,岂不是要生出嫌隙来?堂堂长公主,怎么还玩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她自己心里藏奸也就罢了,怎么还拿我当那三岁孩子来哄?” 季青罗越说越气,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一大串,孙氏目光扫过去,房中仆奴丫鬟都无声无息,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一般,垂眉敛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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