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季青雀好看,好看的没有烟火气,不是艳冠天下的那种漂亮皮囊,是月夜底下乘风而来的山鬼,幽幽的,洁净的,没有温度的,不可接近的漂亮。 可是谢晟有时候也会觉得,这种漂亮实在是太过易碎,太过脆弱了。 他是从来都不会为难自己,做什么都不过图个开心,要是实在做不到的,那就算了,有些事情,需要他做,只能他做,他就会义不容辞地去,但是结果如何,他并不强求,也无法强求。 可是季青雀显然是那种很喜欢为难自己的人,哪怕明知道前面是悬崖,她大约也是不会退缩的,宁可眼睛都不眨地直接跳下去,也绝不会回头。 让人觉得很有趣,又担心不已。 谢晟涉水渡过夜色,清晰的水声在静谧的夜里一圈圈扩散,他从水里上来,哗啦一声,伸出手,给她看湿漉漉的灯架子,轻快地说:“烧了。” 他好像就是为了和季青雀说这句无关紧要的话似的,说完便将焦黑的灯架子丢开,拧干净衣袍下摆的水,甩了甩头发,将衣服上的雪拍下去,说:“还挺冷的,走吧,回去。” 季青雀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比白日里显得更黑,脸色也更加苍白,她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眼睛深处像是有乌云涌动。 他偏了偏头,看了季青雀一会儿,忽然抬手,他的手指依然沾着湿淋淋的水光,一滴滴往下落,季青雀一直在看着着他,这时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一样,下意识地往后猛地退了一步。 谢晟这一次却并没有收回手,季青雀却停住不动了,谢晟湿漉漉的手指停在她脸前面,顿了顿,最终只是握住了伞柄,低声说:“我来吧。” 谢晟自己的手沾了冷水,已经够冰冷了,可是季青雀的手指居然比他还要冰冷。 季青雀慢慢松开手,谢晟转了一圈伞面,笑着说:“走吧。” 两个人一路上都默默无言,离崔府越来越近,已经看得见门前的璀璨灯火,季青雀却忽然顿住步子,她转过头来,看着谢晟,像是有话要说。 谢晟也停下步子,撑着伞,等着她开口。 无数雪粒敲打在薄薄的伞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季青雀的话比雪落的声音还要轻:“请小侯爷千万小心,北固城上下人心不齐,恐泽林王日后生变。” 泽林王是当今天子的表哥,妄言皇亲,当为死罪。 谢晟却脸色都没变一下,他只是带着一点好笑和一点遗憾地想,哦,原来这一路上是在想这个,怪不得呢 然后他笑着点点头,也不问什么,只是认真地说:“好,我知道了。”
第57章 青石 苇城今年多灾多难, 孙大人受了惊吓,又一病不起,往年冬灯节他还要领头筹备一个赛诗会,添个彩头, 邀来全城才子吟诗作对, 以示他体恤百姓, 与民同乐之意, 今年府邸里却冷冷清清,下人怕他触景伤情, 只敢挂几个应景的小灯笼,满府里静悄悄的,夜幕降临之后,更显得凄凉。 一把年纪的孙大人躺在病榻上,思及往年的安乐繁荣, 满城灯火,他与百姓一道赏灯吟诗,共同祈愿苇城来年风调雨顺,那时候是何其潇洒快乐! 再转念想到如今他病重在床, 不能主事, 这本该隆重举行的冬灯节恐怕也是萧索潦草,草草了事罢了, 他思及百姓受尽折磨, 苦等他出面主持大局的惨状, 又想到自己前路未卜,不知州府要如何发落, 纵使男儿有泪不轻弹, 仕途不顺头发花白的孙大人还是在病中忍不住落下了几滴伤心的泪水。 刘师爷忍了又忍, 到底还是没说今年冬灯节比前几年加起来都繁华热闹,老百姓家家户户走街串巷,别提多高兴了,实在没几个人想得起您来。 冬灯节的热闹过了几日,便是除夕夜了,崔家好意相留,谢晟的人也殷切希望多留几日,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吃了饺子再走啊,大过年的,又不急这几天!” 谢晟在那边已经利落地翻身上了马,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比手划脚的人,偏着头,又奇怪又无奈地反问,饺子什么地方不能吃,干嘛非要多留几天啊? 两厢无语中,只有那个叫张五的男人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他惊讶地看着在崔云身边懒洋洋打着哈欠的独眼男人,揉了揉眼睛,似乎想不明白,他这个臭名昭著的人怎么会还好端端地待在崔府里呢? 独眼的秦先生注意到他的视线,歪着脖子转头凝视看了他一会儿,似乎终于想起来了这人是谁,脸上一拧,对着他缓缓露出一个招摇至极的笑容,满是挑衅与嘲讽。 张五眼中惊讶更甚,哪怕随着谢晟离开苇城,他依然不住回头,望着那间雕栏玉砌的府邸,实在不明白那位大名鼎鼎的大小姐到底是在想什么。 除夕夜至,家家户户贴门神,放鞭炮,冬灯节挂上的灯笼并不曾取下,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明亮温暖地照耀着旧年节的夜晚,静静为满城人守着岁,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里,将夜空里落下来飞雪都映的金黄。 崔府在正门放了鞭炮,府里下人也发了三倍的月钱,人人喜气洋洋,内院却依然安静如昔,季青雀喜静,张秀才怕冷,秦先生嫌烦,崔云忙着料理来年的规划,三个人向季青雀道完贺之后便不见了人影,只有承影和眠雨两个还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守夜。 龙雀照例不见人影,大多数时候只有季青雀开口叫他,他才会出现,其余时间他稀薄的就像一道影子,哪怕是在这样热闹欢喜的节日里,也依然如此。 被淹没在灯火里的整个城镇一夜未眠,鞭炮声黎明方停歇,又过了几日,街道上积雪消融,蛰伏了一冬的生机在清透的融雪里崭露头角,在苇城第一片嫩叶绽放出新绿时,第一支商队抵了苇城。 这无疑是一个鼓舞人心的好消息,既然商队已经可以通行,那便说明宛州的州军终于稳住了宛州的形势,更证明了所谓乱世将至不过是些耸人听闻的谣言,往后依然是太平盛世,日子照过,钱照赚,一代又一代,和祖祖辈辈都没有什么不同。 这支商队在苇城遭到了意外之外的热情招待,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谨慎又茫然地处理掉了手上的货物,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次行商会如此的顺利。 而在第二天,这个老实的商队首领便叩响了崔家的大门。 这人一口朴实的口音,只说有人托他给崔府里的大小姐带东西,那人一身当兵的打扮,一身的气度却又像个大少爷,路见不平帮他们赶走了骚扰的流民,听闻他们的目的地是苇城之后,那人便忽然笑着开口,托他们顺路带一样东西过来。 崔云这些天在忙着商路上的事情,便将府里许多迎来送往的事情都交给了张秀才,张秀才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们遇见的是谢晟这队人。 他连忙道了一声谢,叫人上茶,送上重金酬谢,那人却受宠若惊地弹起来,慌忙摆摆手,本就是举手之劳,能够走进崔家的大门已经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怎么能还收银两? 张秀才绷着脸,不露出一点好奇地把谢晟送来的东西呈给季青雀,余光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瞟着,那位小侯爷山水迢迢地送来的,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季青雀没开口,眠雨自觉地走上前,一层层地把蓝布打开,终于露出了包裹在最中间的东西。 一个造型奇特的粗陶小人。 像是什么志怪故事里的妖物,鱼头人身,脚踏波浪,做的虽然粗糙,但是却十分生动,哄小孩儿的东西,并不值几个钱。 ……就把这玩意儿? 张秀才大跌眼镜,但是回头一想,不可能啊,那个小侯爷怎么会干一件无缘无故的事情?莫不是暗藏着有什么玄机不成,只有他们大小姐才能看得出来? 一瞬间,无数通风报信的手段在他脑海里飞速闪过,他脸色微微严肃起来,静待季青雀开口。 季青雀垂下眼帘,扫了一眼桌上的蓝布,徐徐开口,声音轻柔:“收起来吧。” 眠雨响亮又爽快地回答:“好的,大小姐!” 一边手脚利落地将一层层蓝布原样包了回去,捧起来进了里间,隔绝了张秀才目瞪口呆的视线。 这还只是个开始,每隔几天,便有新的人叩响了崔府的大门,“那位救了我们一命的军爷”、“那位路过我们商队的少爷”,种种称呼不一而足,只是带过来的东西都一样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都不是多精巧的玩意儿,平平无奇,一枝随手折下来的花,半本古书,一片古董的残片,甚至还有一块石头! 张秀才实在弄不明白这到底是在传递一个什么样的消息。 季青雀却神色也不曾变过,谢晟送过来多少,她一律只淡淡看一眼,让眠雨全数收好,到了那块石头送过来的时候,她却破天荒地伸出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张秀才心里抓心挠肝,好半天才忍不住开口问:“大小姐,小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啊?” 季青雀平淡地说:“没什么意思。” “……那您这几天总是闷闷不乐的,我还以为您在为他送过来的东西发愁呢。” 季青雀想了想,点点头,说:“这两天我确实在想一件事。” 季青雀很少会对他这么坦白。 张秀才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斟酌着语句,道:“……大小姐请说?” 季青雀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细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把玩这块拇指大的青石,这块石头实在无为什么特殊之处,只是颜色青翠的极漂亮,衬着她洁白的肤色,隐隐的泛出一种春雨后被洗净的青空的色泽。 张秀才很清楚,她这短暂的沉默并不是因为犹豫,季青雀并不是个经常犹豫的人,她只是在思索,思索如何表述自己的想法,这让他心里警铃大作,大脑飞速运转,思索这这些天到底有什么事能够让她如此烦恼,一边强作镇定,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季青雀眼帘低垂,轻轻地,柔柔地开口: “我在想,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嫁人的呢。” “噗——!” 张秀才喷出一口茶,哐当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边刷的一声展开扇子,遮住脸,一边咳嗽一边快速地说:“大小姐,失礼了……我先去换身衣服,十分抱歉。” 季青雀也并不生气,她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平静,完全没有一丁点自己语出惊人的自觉,她轻轻嗯了一声,这个嗯字还没落地,张秀才已经立刻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夺门而逃,窜到了院子中央。 屋子里陷入寂静,只有眠雨轻手轻脚地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拾起地板上破碎的茶杯瓷片。 季青雀依然低垂着眼帘,细细打量着这块小小的,苍翠欲滴的石头。 她知道,谢晟其实也没什么多余的意思,他只是觉得这个东西很有意思,想让她看看,便顺手让人捎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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