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小姐忽然偏过头,身后侍奉着的侍女款款上前,俯身将怀里的东西递给自己的女主人,离得太远,刘李二人还以为那是一件折叠的大氅,然而到了季青雀怀里,细白的手指拨开毛茸茸的领子,才看见那是一个婴孩,岁数极小,正沉沉睡着。 刘李二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荒诞之感,他们在说国家大事,这小姑娘竟然在哄孩子?! “季大小姐,莫不是以为刘某是个好捏的面人?”刘尧面沉如水,上前一步,目光沉沉扫过身后的兵士,“此处风急天寒,不宜交谈,还是换个地方说话为好!李大人,你以为呢?” 然而速来以急躁冒进闻名的同僚却久久没有开口,刘尧疑惑地转过头去,却见同僚面色铁青,额头竟然冒出颗颗冷汗,顺着视线望过去,竟然是在死死盯着那位美貌非常的季家小姐! 刘尧登时火冒三丈,这糊涂蛋,平日里贪酒好色也就罢了,这样的大事,他竟然还盯着一个女人不放? 可是他下一刻便发觉不对,视线落在某处,忽然神色大变,脸上血色骤然褪去。 方才还气焰逼人的两位大人忽然变作了泥塑的雕像,只请见春风吹过树梢的簌簌响声,还有婴孩醒过来时咿咿呀呀的哭声。 季青雀拨弄着这婴儿柔嫩的脸颊,随意而平静的姿态,不太重视,也不显得厌烦,她似乎是个情绪波动很少的女人,而在那婴儿的襁褓里,已经露出半片明黄,隐隐约约,却灼目无比。 “我本来不想带过来的,”季青雀仍然随意地逗弄着孩子,头也不抬,“但是这孩子的母妃放不下心,还是放在了襁褓里。” 随着她轻柔平淡的话语,层层叠叠的茂密草木后忽然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仿佛数不清的人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天罗地网。密不透风,而那亭台之上静坐的女子连眉梢也没有动一动,似乎是有些倦了,还不待她开口,身后的侍女便将婴儿抱走,季青雀方才徐徐开口。 “天子薨逝,天下无主,两位大人为什么孤身前来,夺了我的兵又要送到哪里去,我并不关心。” 她声音柔和,柔和的毫无温度:“可是两位大人,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背后站着宗室的主子,我便没有吗?“ 春日晴空里忽然响起一声炸雷。 季青雀缓缓抬了眼,漆黑的眼睛里波澜不惊,苍白而纤弱,可是那天上的雷霆仿佛是遵照她的召唤而来,轰隆隆的巨响里,年轻的女人平静的声音有种让人后背发凉的清晰: “既见幼主,乱臣贼子,何不跪下?”
第75章 新岁 春雷滚滚, 要下雨了。 几滴冰凉的雨水落在脸颊上,刘尧和李州牧都脸色发青。 自从卢阳王入京之后,原本蛰居各地的宗室王爷都蠢蠢欲动起来,诸王如此不安分, 说到底是先帝与嘉正帝两朝皆有错漏, 以至于积重难返。 先帝嗜杀暴虐, 养出来的儿子除了早逝的章玉太子和出身卑微的十三皇子嘉正帝, 多是些残暴刚强之人,他暴毙而亡后, 剩下的皇子失去了一直压在头上的桎梏,凶性毕露,疯了一般的争夺皇位,那几年里的血雨腥风,许多人至今说起, 依然噤若寒蝉。 而就算最终年少的嘉正帝在当时的太傅季观的主持下被迎立为帝,勉强使得天下承平,但是已经尝过火与血的猛兽,是再也无法安然回到温暖精美的棚舍里的。 这时便需要人来切下他们的利爪, 拔掉他们的利齿, 并且对每一双血气腾腾的眼睛庄严告诫,示之以威, 抚之以恩, 双管齐下, 以固河山。 那样一位英明果决的君主,显然不是嘉正帝能够扮演的角色。 他仁厚太过, 性情绵软, 对几位叔父辖制无力, 对于拔除先帝末年留下的诸王割据的弊病,实在无力承担 最终,随着他的病死,这个遗留二十几年的,在黑暗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的祸根,终于在大齐的土地上轰然爆发,好似一片血腥的春花,随着春风,烧遍大江南北。 李州牧不是蠢人,他妻子的母族颇有些势力,江平王早已通过他妻子的母族送来信物,许下高官厚禄,只要宛州与他一同举事,共谋大业,绝不有所亏待。 要是换在别的朝代,这样诛灭九族,遗臭万年的事,他是沾也不敢沾的。 可是换到今朝,那又是另一种光景。 多年前太傅季观能够结束乱世,拥立嘉正帝李平为帝,那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众望攸归之人,又有先帝托孤手谕为依仗,再加上他私下联络各地世族,奔波操劳,极尽平衡之术,才终于迎立新帝成功,只是他自己也忧思太过,心血干枯,仅仅在嘉正帝继位半年后,就溘然长逝。 现今能够承担起这一角色的,本应该是季观的儿子季宣,季家是世族领袖,又是士子之师,季宣的名望虽然不如他的父亲,却同样不容小视,而按照往年岁月的光景来看,一旦得到季家的支持,那么天下间,恐怕多的是闻风俯首之人。 可惜,卢阳王狠辣,见季宣不肯为他矫诏,竟然不顾世人唾骂,将其毒杀,杀季宣一人,或许尚可挽回小,可是世族失去头领,士人失去楷模,群龙无首,却终究会让天下大乱。 天下需要一个皇帝,而现在,一个让人惊异的局面摆在所有人面前,天子无子,国无储君,无人可称正统,那么凡有李氏血者,便都是正统。 实在是,数百年未有之乱局。 世族各谋其主,各州民心变动,李州牧自然不会落后,横竖宛州富庶,他手里握着这张牌,谁也不能不掂量他几分。 因此,他志得意满,他心安气足,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如果在自己这片宛州的河山里,也有李氏宗族呢。 ……甚至,如果有圣旨呢。 心念百转,李州牧舔了舔嘴唇,雨水落在干裂的唇上,隐隐有些发痛。 他不觉得那是继位的诏书,即使是,如果没有足够的世族拥戴,也可以轻易被指责为矫诏虚言。 老百姓懂什么正统,懂什么大义,世族说是,你就是,说你不是,你是也不是。 而他,手握兵权,一州主官,他妻子的母族,母族的姻亲……盘根错节,自是一方势力,何苦为他人做嫁衣? 几十年前,季观做过的事情,他未必不能再做一次。 只要他能够从这里出去。 而李州牧扪心自问,哪怕在无数弓箭的包围之中,他并不觉得对面这个女人,敢杀自己。 一个这样年轻的小姑娘,能做什么事呢,读书读傻了,想要充英雄好汉,虽然少见,倒也不难见到,可是真要她们杀人,哪怕把刀架在脖子上了,她们也未必敢动手。 他可是州牧啊,堂堂朝廷命官,杀他就是谋逆! 所以…… 雨水噼啪打在枝叶上,亭中的季青雀手指微勾,轻声道: “既不肯跪,那便是谋逆。谋逆之人,尽可诛之。” 随着年轻女子手指的徐徐抬起,无数闪着寒光的箭簇整齐划一地随之移动,从上而下,寒光凛凛,终于随着她指尖的停顿,集中到李刘等人身上。 无数闪着冷光的箭锋,杀意渗着后颈刺进皮肤。 李州牧不知不觉额头渗出冷汗,一颗颗大如黄豆,后背已经湿透。 不可能的,他对自己说,这不过是虚张声势,她一个小姑娘,真的敢杀朝廷命官吗,简直可笑…… 季青雀说:“放……” “李兄,勿害我等啊!” 李州牧愕然转头,平时总是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的刘尧已经跪了下去,头低低地伏下去,抵着手背,一双眼睛侧过来,焦急地盯着他,咬着牙,满头大汗。 而他身后,原本披坚执锐的士兵不知何时,已丢下兵器,跪倒一地。 一时间,满地匍匐之中,竟只有他一人个人尚且站立。 “你……” 他脑子一片混乱,轰轰作响,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身着官服,带着人马,为了改天换地的泼天富贵而来,可是最终,所有人都倒戈相向,跪地臣服。 他隐约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和他想的不一样。 下跪的不该是他啊,他还要仿季观之事,成千秋大业啊。 这时雨似乎大了一些,噼里啪啦地打在亭子的乌瓦上,轻轻重重,清晰悦耳。 “要下雨了,”季青雀轻轻说。 没错,她不可能真的放箭的。 “不要射偏了,伤了旁人。” 刘兄怎么忽然这么蠢,被几句话就哄的怕了? 杀朝廷命官?荒唐!她哪怕杀了他又有什么好处?自古以来,哪里有女人真的争权夺利,竞逐乱世的? “放箭。” 平静的声音,好似冷冷的,溅碎的冰雪,清晰无比。 下一刻,那声音又平静地说。 “停下。” 箭簇指向之处,再无人站立,方才还傲然而立的李州牧匍匐在尘土之间,大睁着眼睛,手指发着抖,好像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跪下了。 季青雀托着眠雨的手背,早有人在亭外撑起伞迎接,她淡淡地说:“两位大人来的匆忙,也不必急着回去,崔府虽然狭小,也容得下两位大人暂居。” “至于旁的事,不要心急,慢慢商量即可。” 走的远了,雨渐渐下的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朱红的十二骨伞面上,眠雨扶着季青雀,张秀才撑着伞,想了很久,才问:“大小姐,您方才,真的要放箭?” 季青雀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是让他说下去的意思。 张秀才便说:“他人已经在府里,插翅难飞,不杀他,将他扣押在府里,用处恐怕要大的多。与其杀了他这个州牧,让他活着要对我们更有利一些。” 季青雀说:“嗯。” “……”张秀才被一个字堵的差点喘不上气,语塞良久,只能磨着牙继续问:“那么敢问小姐,若是方才他不肯顺从,您真的射杀了他,又要如何?” “不如何,”季青雀淡淡地说,“卢阳王已死,他的儿子自当承袭他的爵位,李州牧身为朝廷命官,图谋不轨,行刺王爷,人人皆可诛杀。” “那若是他们假意服从,实则心怀鬼胎,那又如何?” 季青雀停下步子,遥遥望着雨水里鲜红如春花的飞檐,静立了片刻,才说:“他们不会。” “这是为……?” “不会的。”季青雀说,也不再解释,张秀才只好闭上嘴,带着满腹疑虑,送她回了院子。 而后,果然如季青雀所言,李刘两位大人先是还有些推拒,可是不过数日,反而都态度磊落起来,那位姓刘的刺史,甚至屡次主动向软禁他们的季青雀示好,叫张秀才颇为惊讶。 这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沉溺酒色,贪赃枉法,张秀才以此不耻,但是他们的顺从和主动,却仍然有些超乎他的意料,就算是识时务,是不是也太老实一点儿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9 首页 上一页 74 75 76 77 78 7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