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人千虑还必有一失呢,大邺朝法规条令那么多,你怎么知道没有这一条?肯定是有的,你须得随我去,不然就双倍退还我的银钱!” 他还真知道,尽管他自小漂泊,但勤于课业,早熟知背诵了大邺朝所有法令,虽说缔约后一方毁约是需退还双份银两,但却不能仅以互示面目为依据,这姑娘真是信口开河。而且以他的身份去卖艺,又成何体统?尽管眼下银钱紧张,可安排下去的人马已经从汴京传出了消息,不出意外的话,信物很快就要到手,他和手下目前的困顿局面完全可以迎刃而解。 想到这,袖中那沉甸甸的荷包似乎也不再那么具有吸引力。栾昇将荷包还给孟岚,重复道:“不去。” 不知者无罪,这姑娘幸好身在嵩阳,要是在汴京,就冲这呆傻气,也不知能掉几次脑袋。 这人都这么穷了,还不为五斗米折腰?她这是遇见当世陶渊明了? 孟岚实在理解不了,怎么会有人对钱财这么没有热情,哪怕是林元缙那种清高的举人老爷,不也愿意通过自己勤劳的双手努力获得酬劳吗?他比林元缙看起来穷太多了,竟然比林元缙还有风骨! 桂圆原先也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后来家中遭难,被兄嫂卖给人牙子,又被转手到孟府,早已脱不了奴籍。进孟府时年岁尚小,但也知事了,比起普通家生子,她多了一分敏感在,对兄嫂当年卖掉自己的行为颇为不齿,眼下看这神仙公子分明比自家当年穷困许多,却仍然一身傲骨,不由得心生敬仰,转而对孟岚说起情来:“小姐,这公子既然不愿,我们就别强人所难了,看他也挺不容易的。” 孟岚念书时就敬佩铁骨铮铮的汉子,此时看栾昇归还了荷包,明白他并不是贪图钱财,倒也为自己刚刚的态度有些羞惭,桂圆既然递过来台阶,她也就顺势而下了:“不去就不去,你先前不拿我荷包不就好了。算了,本姑娘今日处处不顺,心情也有些烦闷,语气是冲了些。” 她放下帷帽上的薄绢,欲和桂圆离开,又顿了顿,补了一句:“你若是日后改了主意,便来城中孟府寻我,不会亏待你的。” 栾昇没有回应,只是立在原地。他看那主仆二人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才恍惚发现自己竟然不知在磨蹭什么。 孟岚顺着原路回到来处时,松枝已经将车轮挖出了,稳稳的停在小路正中。她也未多询问,掀开车幔就钻了进去,隔着窗户吩咐道:“今日不再去别处了,赶快回府吧。” 桂圆见小姐语调沉闷心情不佳,也不敢再说什么散心的话。 孟岚一人独坐在车中,想到自己今日没去铺里盘账,又没能去观自在庙烧香,好看的花儿也一朵没带回来,还被人再三拒绝,心里极不好受,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她娘着急让相看公子。 她越想越是不平,自己如今活得比一般的女子自在多了,让她回到后宅相夫教子,那是万万行不通的!要是为了成亲而成亲,让她找个不可心的人随便嫁了,她还不如死了干净!可是她死了爹娘得多伤心啊,爹娘顶住了族中多少压力,能像如今这样对待她已是万般不易,她理解自己的年纪确实不小,爹娘着急也是正常,绝没有怨恨他们的道理。 只恨这劳什子的礼法规矩,要给女子平白负上那么多的枷锁,一出生便要为出嫁做准备,嫁了人又要依附于夫君、孩儿。她在外行商不多几年,就见识了无数花儿一般的女子被孝道、妻道、母道裹挟,白白在他人身上蹉跎一生。她曾以为自己运气好,是不一样的,难道最终连她竟也逃不脱这无形的牢笼吗! 孟岚心下愤懑,倒是又被激起了斗志。人活一遭极是不易,又何况她像这种千万人里都挑不出一个的女儿家?若是真因姻缘一事耽误自己览遍河山,她爹娘定然也是不愿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一定要听娘亲的话,降了自己的要求,最后又找一个不甚满意的夫君呢?为何就不能找既可以全她的孝道,又能照顾府内庶务,让她能安心行商的郎君呢?男子既可以娶妻,她又为何不能招婿?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搞它一场轰轰烈烈的招婿,以万金为聘,求一个入她孟府的夫君,到时候家中事事由她掌握,岂不是比嫁去别人家更逍遥自在? 孟岚想通了此中关节,笑自己之前竟和那没见识的白丁一般被束缚了行为。大邺朝女户虽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她也曾在话本里见过,家中仅有女儿的农户,为延续香火,给女儿立了招了婿,立了女户,虽然现实中未曾听说过,但能写出来,谁说就实现不了呢。 她主意已定,有些心潮澎湃,又出声催促道:“松枝,行得快些,赶快回府。”毕竟招婿是大事儿,须得和爹娘祖母细细商议一番。 孟岚心中暗自祈祷,爹娘和祖母一定要支持她啊。 松枝和马夫因大小姐再三吩咐,把马赶得极快,竟是比走官道还要省时。 孟岚急急地下车入府,要去找孟夫人谈谈,竟没留意到她爹的马车停在街门一侧。 “娘!娘!女儿回来了。” “这么大人了,一天就知道喊娘,为什么不喊爹?”孟老爷从东厢房内走出来,脸上有些不乐意:“岚儿快点喊爹。” 孟岚惊喜:“爹!您回来啦!” 她飞身扑入孟老爷怀中,用脸颊蹭着父亲的胡子,带着哭音道:“爹,女儿好想您啊!” 孟老爷一听宝贝女儿哭了,忙安慰道:“岚儿别哭,爹这不是回来了嘛,这次等给你过了十八岁的生辰再出门好不好?” 孟岚吸吸鼻子,委屈道:“是不是因为我过了十八岁生辰就是老姑娘了,就要嫁去别人家了,所以你才对我这么好,要留这么久?” 孟老爷哭笑不得:“过了十八岁哪里就是老姑娘了,分明还是个孩子,咱不嫁,不嫁啊。” “是现在不嫁还是永远都不嫁?”孟岚追问。 “这......岚儿,哪里有不嫁人的姑娘啊,等你嫁了人,有了夫君和孩儿,爹娘想让你回家你都不肯呢。”孟老爷把女儿放下,拍拍孟岚发顶,安抚道。 “我就不嫁!爹,女儿有个好主意,我娶个夫君回咱们家好不好!这样女儿就不必嫁出去了!”
第6章 万金为聘 孟家计划招婿,栾昇遇事有失…… “这小脑瓜子一天在想什么呢。”孟老爷好笑:“哪有姑娘家娶夫君的。” “哎呀!就是入赘招婿啦,咱家这么大家业,我得找个贤内助来帮我!”孟岚撅起嘴,抱住孟老爷的胳膊不断摇晃:“爹,答应我好不好!十八岁的生辰礼物我就要这个!让我招婿吧!” 孟老爷无奈道:“怎么又耍孩子脾气。” 孟岚一跺脚,为什么爹娘总觉得她还是小孩子,却又要她嫁人:“爹,我很认真的在和你商量。女儿是想了很久才决定的,我一定要招婿。” 孟老爷看孟岚皱着眉头,言语间十分郑重,才反应过来,自家小妮子对这件事是认真的。 招婿可不是一件小事儿啊。 大邺朝虽没有法令规定,婚嫁必须是女方嫁到男方家去,他在外行商多年,也见过一些无子的小户人家,留女儿在家招婿的样例,但名门大族从未听说过这种情况,大一点的家族,几乎全都是从其他旁支里过继一个男孩儿抚养,原先他和夫人也想这么做,只是女儿年岁小,离不得人,又格外机灵乖巧,他们夫妻舍不得把精力分给不是自己血脉的外人,才一直耽搁了下来。 女儿大了些后,母亲也督促过过继之事,他和夫人微微试探了孟岚的态度,结果女儿格外排斥,哪有因为别人的孩子冷落自家骨血的道理?日子久了,他们也歇了过继儿子的心思,心里盘算着,等女儿嫁了人家,让外孙继承家业就行,一直没起过招婿的念头。 不得不说,孟岚今日的言语,在孟老爷心中激起了千层浪花。 孟老爷抚着胡须沉吟许久,许是想得太过入神,手指停在胡须上一动不动。 孟岚见状,忍不住出言提醒:“爹,你说话呀。” 孟老爷恍然回过神来,皱眉应道:“招婿不单是咱们家的事儿,孟氏一族从未这么行事过。爹不能现在就回答你。” 孟岚丧气,孟老爷是孟家的主心骨,也是孟氏一族的顶梁柱,要是连孟老爷都摇摆不定,她怎么去拉说服别人呢。 “不过岚儿,你告诉爹,为何一定要招婿?” 那这由头可太多了!她爹这么说就是有戏啊!孟岚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爹咱俩站着说话多不方便,坐着说坐着说。” 孟岚把孟老爷连牵带拽进东厢房,安排她爹坐在原本归她使用的专属软榻上,开始“哼哧哼哧”地给孟老爷捏肩锤背,殷勤地不得了。 一边捏肩,孟岚一边给孟老爷洗脑:“招婿好处多啊,您想,我是咱们家唯一的血脉,您忍心孟家在我手里改名换姓?招了女婿,到时候我不单能在家照料营生,还能侍奉您和娘,还能延续孟家香火,岂不美哉?” 孟老爷出声道:“你说了这些益处,我已晓得了,但世间万物,岂有只好不差的,另外一面,你也说上一说。” 孟岚愣住,呆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自己心里考量的都说给爹爹听:“确实,招婿这一步,也实在不易,能入赘上门的男子,定是没有娘给我相看的那些公子好的,女儿在外行商已经遭了不少闲言碎语,要是再招婿,怕是一生都要成为他人的谈资。女子支撑家业又何其容易,孟家虽不是富可敌国,但也绝对是产业丰厚的,女儿没得力夫家帮衬,比起男子,更容易葬送祖宗基业。” 孟老爷神色严肃起来。 孟岚停下手中动作,转身走到孟老爷面前,眼眸璀璨,握过孟老爷的衣袖祈求道:“女儿自知前路艰难,但若是招婿,以后的路女儿自己能够选择,要是嫁人,女儿就身不由己了。您知道的,我自小便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要是嫁人,您真的能保证女儿还能快乐吗?” 看着聪慧的女儿,孟老爷怜爱极了,他自然知道孟岚志向高远,想要传承祖业,见她已将招婿利弊剖析的明明白白,由衷地感慨女儿已经长大:“若我儿是个男儿,凭你的才智,振兴家业指日可待,可惜爹娘对你不住,让你投了这女儿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爹娘希望孟家是你的底气,不希望它成为你的负担,你一个女子支撑门楣,又怎能抵得过外部对手和族中小人的虎视眈眈?爹娘此前希望你找个得力的夫家,日后孟家有了困难,多少也能帮衬一二。” 孟岚这才发现,爹娘原来为她考虑得那般长远。她的快乐与自由,她的特立独行,几乎全都是因为爹娘帮她扛住了风雨,她的能力因是女子而被削弱,在宗教礼法面前,就像在暴雨中撑起了一把漏了的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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