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枝应了是,孟岚又望着栾昇淡淡道:“王护院人呢,他去找你之后就不见人影了,怕不是也在哪里没了吧。” 栾昇讪讪道:“他昨日见出了事,没敢进正房门,估摸着还在他屋里呆着呢。” “还挺会看形势,平时倒是装得老实。”孟岚意有所指。 两个衙役自然不知道他俩在打什么哑迷,但言谈间可以看出,这男子明显处处让着他这外室。 有些手段啊,不过老实说,以这女子的容貌,当个外室着实委屈了,怎么也得被这公子哥带回家当个贵妾吧。 栾昇看这两人眼神来回在他与孟岚身上打量,若有所思,便猜到二人一定是误会了些什么,不过因着绿萝的事,他需装出气势来吓住这二人,所以他干脆将错就错,由着二人误会。 顺天府的事情不少,最近各地都在一门心思的查贪墨案,顺天府也不例外。加之如今流民乱窜,每日总要死些人,府尹完全没有时间挨个过问,如果不是大案子,一般都被手下的普通衙役随手处理了。尸体也处置的随意,有些尸体仵作看都不看,就随便摆到了停尸房中,等凑到了数量,便裹了草席拉去城郊乱葬岗子,随便一扔完事儿。 若不是孟岚来了,绿萝也会是其中一个。 她被随意放在角落里的草席上,尸体上甚至没有盖白布,胸前大块的血迹已经凝固,因是夏天,已经有了些苍蝇在那些红红黑黑的血迹上徘徊。 停尸房中有股浓浓的臭味,若不是栾昇一进门就用一块帕子捂住了孟岚的口鼻,孟岚怕是会当场吐出来。 她压下强烈的恶心感,自己拿出手帕来捂住口鼻,推开栾昇,跟着两个衙役来到绿萝的尸体前。 听桂圆所讲的时间,绿萝死了最多一夜,但身体已经微微肿大,看不出来原先的纤细模样。 毕竟是相熟了十几年的人,孟岚一看那具尸体,就知道,确实是绿萝。 她双手颤抖,也不敢伸出手去碰绿萝的尸体,就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问身边的那两个衙役:“请问二位,杀死我这婢女的凶手,可有线索?” 胖瘦两个衙役呆了一下,看了眼立在孟岚身后的栾昇,才支支吾吾道:“她被杀的手法很随便,不像是提前谋划好的,许是哪个醉酒的汉子一时上头杀的人。” 孟岚差点气笑了,这是在汴京,皇城,天子脚下,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杀,吃皇粮的衙役们竟然就这么随意决断了? 她正色道:“我的婢女不能这么白白的死了,须得给我一个说法。”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转身对上栾昇,他们看得出来,比起女子,这家男主人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这婢女的生死。 胖衙役道:“这位公子,您既然认识我们府尹,应当知道,他这些日子忙朝廷的贪墨案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闲工夫管这些小事,您同这位小娘子好好说说,此事就这么了结了吧。” “这是我的婢女,与他何干。”孟岚严肃道:“府尹若是忙碌,总有不那么忙碌的人,我的婢女究竟是被何人杀的,总得让我知道吧。” 这还是两个衙役第一次遇上这种事,高门深宅中的奴仆哪一个不是命比草贱,死了也没人知晓,哪里有孟岚这种上赶着为婢女讨说法的主子。 他们此时也有些烦躁,一个外室,还真把自己当正头娘子,对着他们拿起威风来了。 看那个身份显贵的男人还是没说什么,胖衙役猜测他也嫌弃这外室烦,便斟酌了下语气,直接道:“小娘子,这不是我们能给说法的事儿,汴京这么些人呢,最近又有南边来的难民混进来,谁知道您这婢女是得罪了什么人呢。兴许是您家里得罪了什么人,把这婢女杀了威胁您呢,您也体谅体谅我们,别揪着不放了。” 真是,说不定就是这公子哥的正头娘子发现他在外面有了人,才找人杀了外室的婢女的。 胖衙役想了想,这样的理由似乎最是合理不过,愈发相信就是如此了。只可惜他俩运气不好,想借着死人吓吓周围的小门小户,讨要些安抚的银钱,如今却被搅进这浑水里。 孟岚一听胖衙役言语,哪里还猜不出来,这些衙役就是怕麻烦,只想抓紧结案。 她一时气得手都在抖,正想叫栾昇同她一起施压,又想起栾昇原来是前朝太子,须得隐匿身份,不能直接同官府产生冲突,只能先生生压下这怒气。 瘦衙役看这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心地善良爱护仆役,倒起了一些恻隐之心,忍不住开口道:“小娘子,你也莫为这婢女忧愁了,她身上装了好些银票,还有一封家书,定是偷了你家钱财,想要逃回家去呢。” “银票?家书?”孟岚诧异:“绿萝不是这种人啊,在我家许多年了,也没见她手脚不干净过,而且这些年来都没见过她的父母亲眷,哪里会有人给她写家书呢。” “你每日那么繁忙,怎么可能知道所有婢女的事,了解所有婢女的行为?”栾昇终于开口道:“你就是太相信她了,我说她对我意图不轨你也不信。” “我不也相信你吗。”孟岚瞥了他一眼。 栾昇噎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答话。 孟岚又问那瘦衙役道:“您可知道那家书中写了些什么吗?” 瘦衙役道:“被血浸透,又被匕首划破,只能勉强辨认出是有人让她离了现在的地方回家去,其他的便辨认不出了。小娘子,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您还是回家点点银钱吧。” 话已至此,孟岚心知也得不出来什么结果,只得朝那瘦衙役点了点头,又给了他与胖衙役些银两,言说明日买了寿材来接走绿萝的尸身,希望二人能行个方便。 两个衙役哪有不答应的,连忙应好,孟岚得了答复后转身出了停尸房。 栾昇看她转身没有犹豫,脚步也不曾停下等等他,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后大步追了上去。 两人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时,孟岚也没有同栾昇说话,栾昇说了两句,她只回答“嗯”或者“哦”,栾昇也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便沉默了下去。 孟岚的坐姿也不太一样了,现下坐得笔直,不像之前,会微微斜着靠在哪里。如今她坐直了,离自己的距离也远了。 栾昇心中有些酸涩。 待到了孟家小院,栾昇先下了车,他知道孟岚如今不愿同他亲近,也不敢同以往那样伸出双臂抱着他下来,只敢伸出一只手想去扶住她。 谁知孟岚碰都没碰,自己提着裙角从马车上跨下来,头也不回的进院子里去了。 栾昇那只手举在空中了半晌,似是不知道她已经走了一般。直到松枝驾着马车去了马棚,他才恍然清醒了过来,收回了手掌,跟着孟岚的脚步进了院子。 家中已经挂上了白色的灯笼,檐角下挂了白色的帷幕。灵堂设在堂屋中,孟老夫人被抬到了一口金丝楠木的寿材里睡着。 许是早有所感,前两年孟老夫人就给自己备好了这副寿材,此次来汴京前还把这寿材放在一个大箱子里带了过来,似是知道自己要在此处安眠。 孟岚摸着那口寿材,望着老夫人的面容发了一阵愣,才从孟夫人手中取过刚刚置办好的孝服,去里屋里换上。 栾昇一直倚门站着看着她,见她进了里屋,也才去换上自己的孝服。 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同孟老爷和孟夫人说绿萝的事,倒是看他们换完孝服出来的孟夫人好奇问道:“绿萝做什么去了?桂圆说她有事,何时回来呢?还有早上因何事在院中喧闹?” 孟岚此刻一想起绿萝,总是感觉绿萝所在的停尸房那股尸臭围绕在她的鼻尖,久久不散,实在难受。 她咬了咬唇,用指尖碰了下栾昇,示意他来说。 栾昇想顺势握住她的手,可孟岚的手早就溜回了衣袖中,他没有抓到。 栾昇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才开口同孟夫人和孟老爷道:“爹,娘,绿萝死了,早上来的衙役就是来查此事的。” 孟老爷和孟夫人惊了一跳:“怎么回事?” 栾昇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那些衙役不想好好查。我估摸着来家中也只是打算走个过场,谁知道正巧碰上了。衙役们说绿萝身上带了银票,还有封家书,说不准是偷了家中的,银票被血浸透了,家书中只能认出有人让她离了孟家,也查不出来什么,他们猜测可能是路过的哪个醉汉顺手杀了人,已经准备结案了。” 孟老爷孟夫人也理解不了这随意的论断,对绿萝身上的影票和家书更是诧异:“家书?她是孤儿啊,怎么可能有什么家书,还有别的办法能找到绿萝死亡的原因吗?她才刚来汴京啊,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杀了?” 栾昇没有出声,只是摇了摇头。 孟岚在栾昇说话时就一直盯着他瞧,见他面色不改,淡淡的无奈和悲哀在玉容上渲染的恰到好处,找不出一丝问题来。 她暗暗想到,自己应该确实是想多了,栾昇不是滥杀无辜的人,怎么会莫名其妙的对绿萝起了杀心呢。 “绿萝在我们家呆了那么多年,总归也是一条人命。下午去让王护院买口寿材,明日你们去把她的尸体拉回来,我们找地方葬了吧。”孟老爷叹息道。 孟夫人正要点点头,却猛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不对啊,绿萝她原就是汴京人士。” 孟岚还真不知道此事,她与绿萝接触不多,一直以为她同桂圆松枝等人一样,就是土生土长的嵩阳人,听到孟夫人的话有些震惊:“她竟然是汴京人?” 孟夫人道:“没错,绝对没错,她来孟府时只有一丁点大,口音还没变,我自己就是汴京人,我能听不出来汴京的口音吗?” 孟岚皱起眉头,若绿萝在汴京有亲眷的话,她拿了银票出去倒也能理解,太久没回家乡,想去见见家人也是人之常情,可她明明是个孤儿啊。 栾昇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满意,他们终于发现了这一点,往自己提前计划好的思路上走了。 栾昇生长在汴京,天资聪颖,又被当做储君培养,掌握些异族语言和方言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他一早就发现,孟夫人和绿萝在说某几个字的时候会发出卷舌音,这正是汴京方言的一个特点,很少有人能够改掉。 那个死去的丫鬟到底有什么故事他并不关心,他在意的是,他可以有一个让孟岚接收这女子离去的手段。 本也没打算杀她的,谁让她自己不自量力,一定要威胁于他呢?只可惜了他的那些银子啊,那可都是娘子辛辛苦苦挣来的。 莫非绿萝并不是孤儿?她还有亲眷在?若是这样的话,她怀中的银票和家书就都能说的通了。不过孟岚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细节,像是一个摔碎的陶瓷面上缺了一个微小的碎片,远看的差不多,近看却发现总有些合不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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