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京梦闻录 作者: 麦麦青芒 简介: 元京熙攘,聚英雄气,多出少年。 伯牙子期,风华正茂,天涯仗剑。 鸿蒙一梦,而今却是,故人难再。 巫山沧海,黄泉碧落,此生余念。 朝堂波谲云诡,江湖风起云涌。元京城下着没有尽头的如愁丝雨,粉红轻紫的樱树海棠之下不知掩盖着多少贪欲妄执。古老的童谣唤醒沉睡千载的魂灵,无解的预言诞生于将死之口,命运的大手嘲笑着不自量力的蝼蚁。权欲,嫉恨,不甘,内心的毒草发芽滋长,将一张张淳朴的脸变得面目全非。战争,侵略,戕害,统治者的游戏将九州点燃,让阴云涌动下的丑恶渐渐浮出水面。 一滴寒凉的雨水落在少年清瘦的肩,巍巍帝阙在他身后渐渐模糊,变成封锁于烟雨之中的囚牢。他无心于魑魅魍魉的纠缠,他有自己的秘密去探索,他要走的,是一条注定无归的旅途。
第1章 夜宴 一场秋雨一场寒。 酉初时分,正值日暮。 阴了一日的天终于舍得露些笑脸,却也不甚大方,只在天边撕了道口子,正得见落霞斜飞,红粉金迷,交织成幔。 滚烫的日头就躲在纱幔后,慢慢地坠进了远方的山峦里,只余霞光万里,七彩屏障,隔开了仙世与红尘的距离。 就在这将暗未暗的时节,元京城里正上演着日复一日的忙碌。 长街上行人步履匆匆,赶马挑担,呼呼喝喝,不论今日收益几何,面上大都挂着满足的笑,趁着天光未尽,赶着归家饮一口婆娘暖的热酒。 这热乎的生活气沿着长街一直漫延向北,直到皇城根下才渐渐淡去。 这一片多是王公贵族、朝廷大员的府邸。巍巍朱门里走出来的采买小厮,看着都浑身冒贵气。 然而饶是王侯将相,也离不开五谷杂粮和厨灶间的烟火气。 平日里这个时候,正该是户户上灯,合家围坐的饭时。可今日却比往日静了许多,就连绿瓦红墙上的炊烟都要比平时细上稍许。 然大街小巷车水马龙,都在向着一个地方赶。到地儿就见一座占地甚广的宅院,院墙高筑,庭木深深,老远就看见门匾上三个庄严的楷体金字:卫国府。 原是柱国大将军,卫国公凌峰在府内开了一席宴。 卫国公开宴,这可是元京城的稀奇事。此公自少年起驰骋疆场,千万人里拼杀出来的铁血孤傲,何曾对这些温柔乡里的富贵客假以辞色? 偏他跟圣人是自幼的情分,极受倚重。于是,这不合群的臭脾气也就慢慢变成了洁身自好的骄矜,随着岁月的沉淀,愈发令这些权贵们趋之若鹜。 此番凌府下帖,朝中大员有名有号的自是来了个齐整。仿佛席上有唐僧肉一般,错过了,便求不得福寿万年。 正厅自是坐不下,酒菜干脆摆在了鹿园的沉香榭里。 此处靠着一大片水,水中尚有残荷静听雨声。对岸是座矮丘,花木葱郁,在萧索秋日里也丝毫不现颓意,反而红黄相饲,甚是美观。 此榭颇大,长宽各逾六丈,连上榭前榴花台,榭后九曲廊,整整四十余席,坐了个满满当当。 酉正,日入,上灯。 诸宾皆已落座,翘首遥望主席。 卫国公也不废话,一手持杯,对满席宾客朗声道:“奉圣命,老夫不日将赴北境镇边剿匪。此一去恐驻留日久,再见诸位不知何日,故与夫人设下此宴,一述离别,以尽七载共事之情。” 说着,他对满座一拱手,又道,“酒微菜薄,乐舞相辅。诸位今夜务必尽兴,不醉不归!” 说完,卫国公夫人也端起酒杯,二人相视一眼,一仰头杯空酒尽,干脆利落,毫不拖沓,当即赢得席上一片叫好连连。 旋即,丝竹声遥遥而至,众人探头往水面上一看,只见暮色里有三两小舟由西至东,缓缓而来。 打头的一只里面坐了个素衣淡裳的女子,手持琵琶,叮咚间吟唱出一曲采莲小调,在桨声荷语里,端得清雅动人。 另几叶小舟上坐的俱是乐师,各持琴瑟箫笛不一,和着歌女的浅吟低唱,丝丝入扣,一开端就勾了众人的魂。 “这……这不是孟大家吗?老夫没看错吧?”一句话毕,满座惊疑四起,几十双目光都顺着老翁颤颤巍巍的手指向小舟中看去。 “孟大家呀,哎呀,是孟大家呀!” “怎可能,怕不是长相相似……天爷,真是她呀!” 一时间,席上惊叹连连。 有些年轻些的官员不明就里,私下询问。切切察察间才得知,原来这「孟大家」本名孟扁舟,乃是十几年前元京器乐行里的魁首,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让人浑不知天上人间,真真是一曲红绡不知数。 那时候的富贵人家皆以得邀「孟琵琶」亲弹一曲为荣,可孟大家一人难分二身,今夜应了尚书的请,就不免要拒了大夫的意。 一来二去,难免要闹出些风波来。孟大家为名声所累,连轴转了几年也烦了,又兼赚够了赎身钱,便脱离了教坊,自立门户。 如今又是十几年过去,她当年出资筹建的十二音坊已成了京里数一数二的乐馆,而她这位幕后老板也变得愈发神秘了起来。 当年还得以重金相求,如今要听她一首曲子,怕只能靠机缘巧合这些虚无缥缈之事了。 艺伎界代有人才出,一茬茬如同割韭菜一般。近来元京之人听闻的大都是李、张二行首之名,同样是一曲难求。 但在老一辈人心中,那抹最难忘的白月光和心口意难平的朱砂痣,始终还是当年玲珑琵琶满江红的孟扁舟。 如此,席上登时「啧啧」声一片,几十双眼珠牢牢钉在舟中那貌不惊人的女子身上。有几位性急的还跑到了水边,拍着栏杆摇首赞叹。 直到那女子一曲奏罢,众人才纷纷回过神来,掌声呼声雷动。 当即就有人抬手示意小厮给赏,可金珠子拿到手里了才想起来,如今已经不时兴这个了,只得讪讪一笑。 而那舟中女子似是注意到了这边,轻轻扫了船夫一眼,那叶小舟便划开水面静静飘了过来,堪堪停在水榭之下。接着,船夫拿竹竿挑了一只金瓜大小的玉凤金缕篮,凑到栏杆旁。 两相会心一笑,金珠倾泻而下。 “这是十年前的规矩吗?”吏部侍郎雪无疾凑到右手边的章尚书身侧小声问了句。 他不是京城人氏,前几年才从瀛洲调任京都。虽在京城里也待了些年月,但经久的风俗还是时有不知。 工部的章敏之却是地地道道的京都人,又长他十数寒暑,知道的自然也多些,此时便颇为怀念地点点头,叹道:“昔时风雅,曲罢金珠百斗,尽入玉凤篮中,取的是金凤成祥,金玉良缘的美意。那金珠落入篮中与玉凤相碰,叮咚之音也甚为优美。 不像如今风气,呼呼喝喝,钗环巾帕一股脑儿地往台上扔。 且不说场面喧嚣混乱,直如三教九流之所,要是扔不准,还容易误伤观者。 前几日又听闻有人被银锭子砸了头,就在十二音坊里,虽砸得不重,但也扯出不小的乱子,真是……” 他说着大摇其头,一边雪无疾讪讪笑了下,握拳轻咳一声,刚想随意附和几句,就听对面席上当首的左相笑道:“哎呀,真是余音绕梁,荡气回肠!此番心意实是许久未曾体会。若老夫记得不错,上回得闻大家奏曲,还是建业十七年的初春,太子的满月礼。 大家于残阳铺就的月西江面弹曲遥祝,那般风华,帝都万人空巷,争相来看,成了个「玲珑琵琶满江红」的美名。 老夫至今还记得当年漫天的红霞,真是绮丽非常。如今算来,已有十七载光景。不想当年盛景今又在,这还要多亏凌卫公的金面啊!”说着,他举起酒杯,遥遥敬了一下。 卫国公似是也甚为满意,举酒满饮,笑道:“孟先生许久不涉俗事,此番肯再次出山,实属高义。天气虽凉,然曲美酒暖,愿左相尽兴,诸位尽兴!” 说完,他左手对着水榭下方一抬,立时有人将热酒送到了小舟上。孟大家和几位乐师吃了酒,又谢了赏,便继续弹奏起来。 就着管弦之音,宴席上觥筹交错。 左相既开了头,诸客便一一敬酒,言辞含蓄恳切,尽是惜别之情。 卫国公来者不拒,皆含笑饮下,仿佛饮的不是十年陈的海棠花酿,而是清水一般,一双眼睛始终凌厉矍铄,丝毫无有醉意。几番下来,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卫国公一一扫过诸人面色,见时辰差不多了,便给管事蒋辉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在满席宾客的笑语掌谈中,榭下小舟静静撤去。一艘画舫悄然而至,在众人毫无预料间,霍地点起了灯。 众人一惊,转头一看,就见舫内或坐或立,一众衣衫轻薄的女子浅笑嫣然,正与他们隔水对望。 随着一声清脆的击板,原本静若处子的舞姬们忽然舞动起来,衣袂飘举,犹若飞仙。 满座「嚯嚯」之声顿起,诸宾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头交涉,定睛看了起来。 但还没看一会儿,宾客间又骚动了起来。接着就有人激动地手指连颤,指着舞姬中当首的两个连声抽气道:“这……这不是李行首和张行首吗?这……这怎么……” “谁?香香姑娘和李莺莺吗?她们……她们竟都来了?” 这下雪无疾也认了出来,不由跟着倒抽了一口气。先前那位孟大家现身时,他尚没什么感触,但这两位的名声他却是早有耳闻。 要说名花争艳得百草巧求之事,在这富贵温柔乡里自是屡见不鲜。可能闯下这般名头的,近几年来的确无出此二人右者。 此次宴饮究竟有何魔力,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孟大家历时十年再次出山,而后又是名满京都的两家行首一同献舞助兴。 今晚元京城的乐坊生意是都不做了吗?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一向针锋相对的李张两家今夜竟凑到了一处,还笑靥生花,似乎先前为争花魁整出来的那起子风流韵事全是笑谈一般。 在座有不少都曾是这两位的裙下之臣,为自家粉头争风吃醋干出过不少荒唐事。 没成想,这昔日斗得乌眼鸡似的两人,今夜竟亲如姐妹。 倒显得他们这些拥趸如同幼稚小儿一般,简直堪称奇闻,叫人如何不瞠目结舌! 画舫内舞姬的裙摆越旋越高,宴会气氛也渐渐达到高潮。 又是一番酒毕,右手首席上,一大腹便便,满面福态的老翁以手击案,连拍了三下,接着双眼一弯,挤出三条纹路的笑意来。 他举起酒杯,对着卫国公遥遥敬道:“凌公乃真英雄也!上马英豪,下马风流,人生百年,快意无极。正所谓……金戈铁马刀未老,保境安民血犹烧。如此英雄……薄酒一杯何足意……”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举头望了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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