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卢与他掌心相对,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道从前掌贯通手臂,一直打在自己肩头。他整条手臂登时酸麻起来,不由轻呼一声:“好强的力道!” 见他神色中终于带了一丝忌惮,凌萧也见好就收,长身肃立,冷目注视着他。 湛卢揉了揉手臂缓过劲来,却仍是不服输,大声道:“你力气大,硬体功夫我比不过你,但剑术你可不一定比得过我!”说着,他在腰间佩剑上用力握了握。 凌萧垂眸看了眼他的佩剑,又抬头看着他,唇角微微一扬,道:“湛卢剑,以佩剑为名,有些意思。只可惜我今日并未佩剑,否则倒是愿意与你切磋一下。” “那就去你房里取!”湛卢不依不饶道,“我就在这儿等着!不行,这是翁伯的院子——那我与你同去,就在你院子外面的那片树林里等着,你敢不敢?” 凌萧微微叹了口气,意识到甩手走人这一招在他这儿怕是行不通,跟他讲道理他也听不进去,难不成这大半夜的,还真要跟他刀兵相向,论剑殒剑山吗? 许是看出了他的为难,许久插不上话的小童忽然颠颠地跑上前来,扯着湛卢的衣袖道:“卢哥哥,我看这位大哥哥不是不想跟你打,而是有些困了。你看看天色,都快寅正了,星星都暗了,师父想来也要就寝了,咱们也该回房休息去了。” “困了?”湛卢狐疑地在凌萧身上打量了一圈,忽然停在他胸口,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闪烁了几下,“困了就说困了,干吗一声不吭就走人,我最烦这样不清不楚的了!今日就先放你回去,等你休息好了咱们再打过!” 湛卢虽然执拗,但想明白了就不再拖泥带水,这个性子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博得凌萧的赞赏。 便如此刻,他知道湛卢其实是想到了他胸前的伤,所以才丢了手。 这个孩子,生平大部分时间都在浑噩嚣张中度过,可偶尔那么几次,在人最不设防的时候,却总能表现出超出同龄人的耐心和懂事。 “好,我答应你。”凌萧颔首道,“不过要在千觞节之后。” 闻言,湛卢转了转眼珠,几不可查地瞥了那小童一眼,没说什么,也浮皮潦草地点了点头。 话既说定了,凌萧和湛卢便即同小童告辞。二人出了翁吉奴的院子,又穿过来时的那片林子,就在一道岔路口分道扬镳。一个去寻自家公子,一个回客院盯梢。
第435章 碗碗儿 凌萧不知道的是,他漏夜未归,钟祈之也未曾好眠。 直到月倚西楼,他仍然在床上翻来覆去。只盖着一条薄被的光脊梁上腻满了汗,一阵又一阵的燥热之气鼓得他心烦意乱。 他又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一骨碌爬起身来,端着铜盆走进院子里,将里面凉透了的水兜头浇了下去。 “呼……”被冷水一激,他像驴马打响鼻似的晃了晃头,又在脸上随意搓了几把,定下神来,重新回了屋子。 目光掠过床头的矮脚柜,那里的第一个抽屉里放着从沈重山处拿来的蛊药和药引。 两样鲜红的东西隔着木板都刺痛了他的眼,他猛地移开目光,一把从床尾薅起昨夜随意丢下的衣裳,胡乱套到身上就出了门。 凌萧从翁吉奴处回来,刚好慢他一步,当他走到院外时,钟祈之刚刚拐进两座院墙之间的弄巷。 弄巷又深又窄,最适合藏匿身形,不过片刻功夫,他就没入一片化不开的黑暗,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是上辈子当过穿山甲还是如何,钟祈之自小就极熟这些穿街过巷的功夫,简直是无师自通,任何复杂的地形都能被他在一日之内摸个门儿清。 沈府自是也不例外,何况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半月,客院周围方圆三里的地界都已经牢牢刻在了他的脑中。 不过三两下功夫,他就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古树后面露了头。 要是按寻常路径,弯弯绕绕的,从客院过来少说也要两三刻种。可他偏不走寻常路,不过盏茶功夫就到了。 此处是后山的一片花林,以古树为界,后面遍植芳木。桃儿,杏儿,梨儿,李儿,可谓应有尽有。大概是因为地气的缘故,人间芳菲已尽,此处的花木却开得正艳。 他打从住进沈府就开始生病,过了好几日才得好转。有一日闲极无聊,曾在府中漫步,不经意间找到了这一片花林,不由被姹紫嫣红,落英缤纷之景留住了脚步,久久流连忘返。 今日心烦,本想信步一番,也没个目的,没想到走着走着,就又信步到了此处。 此时天色尚早,大半个天幕都还是浓重的墨蓝,只在天边擦了一丝白线,像一只惺忪半合的巨眼。 他两三下爬到古树的树腰,遒劲的枝干在此处分叉,形成一个托举的手掌般的凹地。 青润的苔藓顺着树干的缝隙密密匝匝地爬上来,又绕着圈缠在斜向上的枝干上,同翠绿的树叶编织成一张柔软的床。他找了个最厚实的地方,一仰身躺下去,登时舒服地哼了一声。 这么些年过去了,京城的高床软枕睡腻了,最想念的始终是小时候偷懒打瞌睡的秘密花园。 藏在这里阿娘找不见,阿婆找不见,就连家里养的那条鼻子灵透的小花狗也找不见。 只有不知名的小鸟透过枝叶的缝隙悄悄打量着他,被他用口袋里的几粒扁豆轻易打发了,这清凉的碧玉世界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天下。 至今他还记得一身素衣的阿娘,还有拄着拐棍的阿婆焦急寻他的样子。 四野统共就这么一株大树,他就躺在距她们头顶不到七尺的地方,可她们绕着树干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知道抬起头来看看。 至今他耳中还能听见阿娘和阿婆唤他的声音。“碗碗儿,碗碗儿……”这是他的小名,阿婆给取的。 她没读过书,只知道老祖宗的规矩,贱名好养活,又见他颅顶生得圆圆的,中间一个旋儿,活像个倒扣的碗底,就给他取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字。 他打小就不喜欢这个名儿,因为邻村有个漂亮的小姑娘,养了只巴儿狗也叫婉婉。 他觉得十分没脸,就去跟阿婆抗议。可每次都说不上几句,就被阿婆一拐杖打回来了。 于是他就发起倔来,只要她们叫「碗碗儿」他就不应,就像她们无数次在树下寻自己的时候。 非要逼得她们改口叫「祈哥儿」,他才突然从树上跳下来,正落在阿婆面前,吓得她「吁吁」乱叫,然后举着拐棍追在自己后面打,拖着一只瘸腿,气急了竟然能追出去三四里。 “呵……”想到那些滑稽的画面,他禁不住笑出了声。可嘴角刚刚勾起,眼中就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正打在他的手背上。他抬起手来,借着一缕曦光看了看,不禁暗暗惊奇了一下。 他有多久没真心哭过了,就连自己都记不得了。这些年来,他只知道眼泪是个好东西,不光女人用着好,男人用着也好。 别人见一个女子哭泣会觉得怜惜,见一个男子哭泣会觉得鄙夷。或是少些警觉,或是嫌他脏手,总之最后都能被他讨了便宜去。 这么假模假式地哭了几年,真哭是怎么回事他倒是忘了。 后来听人说伤心才会流泪,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早就没有心了,无心之人,又何来眼泪呢? 可今日他却掉了一滴货真价实的眼泪。他旋转着手腕,感受着水滴流过的触觉,这才意识到,原来真正的眼泪是有温度的。他又把手背递到嘴边,尝了尝,是咸的。 心底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第一滴泪掉下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一滴接着一滴,就好像有谁打开了他泪腺的阀门,让他积攒了这么些年的委屈统统倒了出来。 “阿娘……阿婆……我想你们了……”他攥紧乾坤袋里的翡翠镯子,低低呜咽起来。 清晨凉爽的微风吹过,掠过树梢,似是带起了阵阵耳语。 他好像又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呼唤着:“碗碗儿,碗碗儿,回家吃饭了……” 不安地低语着,他倚着树枝迷糊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忽然传来一丝响动。他睁了睁眼,一缕明媚的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直射进他的眼睛,他忙抬起手来,在额上搭了个凉棚。 恍惚间不知日月,看了看头遮天蔽日的绿叶,他以为自己仍在房县的小渔村里,还是那个无忧无虑,调皮捣蛋的小孩。 这时,方才惊醒他的那丝动静又近了些。他凝神一听,似乎是女子的声音,在唤什么人。 他轻轻拨开枝叶,向下看去,就见不远处的花林里缓缓走来一个素衣白裙的女子,身形莫名有些熟悉。 他愣了一下,在缤纷落英的梦幻里,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他分不清梦幻与现实,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狂跳起来,澎湃的热血仿佛要冲破他的胸腔——在朦朦胧胧的光晕里,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阿娘……” 心中轻轻呼唤着,他的眼眶蓦地红了,手下一紧,树叶坚韧的茎干瞬间勒进了他的掌心。 但他丝毫感觉不到痛,双目极力睁着,望着那个来自天边的身影,埋藏心底多年的思念都在这一刻喷涌而出,烧得他一颗心滚烫了起来。 渐渐地,那道素白的身影越来越近了,口中的呼声也渐渐清晰。他越发激动起来,竖起耳朵,近乎迷幻地期待着什么。 就在他手心出汗,轻轻颤抖,以为自己快要发疯的时候,他的双耳忽然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温婉的呼唤:“碗碗……” “嗬……”他颤抖着轻叹了一声,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几乎控制不住将要出口的呼喊,他猛地背过身去,仰倒在树干上,咬着拳头闷声痛哭了起来。
第436章 婉婉 “碗碗儿……” 本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母亲,出现幻觉了,可过了好久,那一声声呼唤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发清晰起来。 钟祈之激动的心绪也渐渐平息下来,心中不禁疑惑,又转过身去,拨开枝叶向下看去。 白衣女子已经到了近前,就在古树不远处。满树淡红轻紫的芳菲在她身后怒放着,她及腰的黑色长发在落花中纷飞曼舞,好像精灵一般。 他不由看呆了。 这时,那女子回过头来,纤纤素手在唇边一拢,又喊了一声:“碗碗!” 在看清她的面容后,钟祈之猛地怔了怔。又听到这声呼喊,他心底某个地方不经意地拧了一下,痛得他一个觳觫。 可觳觫过后,四肢百骸忽然涌上一阵暖意,那颗被烧得通红的心也越发灼热了起来。 “菁……”他刚要出声,却被另一个更为高昂的声音覆盖了。 “芜儿!” 钟祈之被呼唤声打断,愣了一下,就见方才还满面愁容的赵菁芜忽然绽开笑花,拔腿向着前方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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