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时,再多看了屋里一眼。 她有预感,这次离开,应当不会回来了。 中秋的浮安城处处张灯结彩,街坊热闹,人生鼎沸。 纳兰初走在街上,觉得这情景有些似曾相识。 当初纳兰铮告诉她要去北疆的时候,也是这样繁华的盛景。 两人沿着长街慢慢地走,谁都没有说话。 浮安河上漂浮着无数的河灯,灯烛透过薄薄的灯纸,折射出的酽酽的彩光晕染在静默的河水上,一片璀璨。 纳兰初苍白的脸上流溢出艳羡。 “喜欢?”祁叙问。 “喜欢。”她轻声道。 祁叙走出几步,停在卖河灯的小摊前,两人似乎交谈了几句。过了会,祁叙拿着两个莲花式样的河灯走了回来。 他递给纳兰初一个河灯,另一只手顺势牵起她。 “走吧。” 身边到处都是人,摩肩擦踵的,连根手指都插不进来。纳兰初艰难护住怀里的莲花灯,一步一步往前挪。 眼前越来越模糊,要花费很大的功夫才能辨认出面前人的脸。 纳兰初知道,时辰不多了。 不远处的高楼上,有两人凭栏而立,目光落在喧嚷的人群当中。 一位玄衣男子坐在窗户上,漫不经心调侃旁边人:“我说纳兰铮,你今天怎么有闲心跑这儿来看花灯了。” “这浮安城是你家开的?怎么,我来都不能来了?” 玄衣男子被他噎了一道,并不生气,挑眉看他:“怎么了今天,这么大火气,谁又惹我们纳兰世子不快了?” “还不是那群狄人,昨日屠了一个村子。”他神色郁郁,眼底的戾气仿佛滴得出水来。 “原来是这事。”玄衣男子从窗户上跳下来,与他并排站在窗边。 “你也别忧心了,总有一天,咱们会把这些人一个不落地赶回老家。”他拍拍纳兰铮的肩膀,感叹道:“朝廷有你们卫国公府,也算是了却了北疆一大心患。” 纳兰铮语调低沉,嗓音中深藏着几分难与人言的不甘。 “只可惜,朝廷并不在乎。” 整个镇北军被不停割裂,分权,架空,只剩下一个名不副实的空壳子,早就没了昔日所向披靡的战力。只待狄人加强攻势,镇北军便如同一辆破烂马车,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边境守军不强,朝廷不仅不为之警惕,反而因此为荣,不断把都城里一群酒囊饭袋送进镇北军里。 美其名曰是历练,实则是分权,想要削弱纳兰家在镇北军中的影响力。 为此,朝廷谋划了十年。纳兰铮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朝廷成功了。 “诶,纳兰铮,你妹!” 纳兰铮皱眉,不爽道:“你骂我?” “哎呀不是!”他掰过纳兰铮,手指着楼下,“我说的是纳兰初!你妹妹站在哪儿!” “怎么可能。”纳兰铮眼中写满了不相信。初初在都城,这里是北疆,两地相距几千里,她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他随意往下扫了一眼,并没有记忆中的人影。他面无表情回过头,用力捶了他一拳。 “下次别同我开这种玩笑。” “我真看见了,肯定是她!” 纳兰铮懒得理他,独自一人下了楼。 纳兰初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看着怀里完好无损的莲花灯,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河边有个卖墨笔的小贩,见两人手里一人拿了一个河灯,连忙招徕生意。 “两位可是要放河灯?” 纳兰初点头。 小贩脸上笑意更甚,后退半步向他们展示着自己的笔墨,神色十分自得。 纳兰初扫了一眼。 说实在的,他水平实在一般,几个字歪歪扭扭的,一不见风骨,二不见笔力。不过趁着节日写些吉语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说了许久,最终纳兰初一句话就轻飘飘地拒绝了他。 “我自己写就好。” 她这话一出,小贩就多看了她一眼。 浮安城女子多不识字,这姑娘一身粗布麻衣,看上去年岁也不大,竟然会写字,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不过吃惊归吃惊,付完笔墨钱,还是给她让了位置。 纳兰初执笔在莲花灯上写下几个小字,转而把笔递给祁叙。 秋风撩起袍角,落在沾了墨的砚台上,染上指尖大小的墨痕。 纳兰初目光恍了恍,手腕像被巨石猛然一压。手一松,笔失去控制下落。 祁叙接住笔,直起身放在桌上的笔搁上。 “走吧。” “你不写?”纳兰初抬起眼,眸中闪过些许错愕。 “不了。”他说道。 两人循着人流,慢慢走到河边。 河堤上不少男女三三两两站在一起,笑声阵阵。 “祁叙,我冷。” 她身子抖了抖,脸上血色尽褪。 祁叙停下脚步,伸手把她搂进怀里。 “还冷?” “好一些了。”她小声回答,指着河上,“你看这些河灯,真好看啊。” 苍穹之下,满目皆是绚烂。 她看着河灯,祁叙低下头看她。 小小的脸缩在领子里,稚意褪去,已有少女的娇妍。 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雪天,她穿着一身宽大的衣袍,瘦瘦小小的,却拼了命地把他拖了回去。 她扬起头笑:“祁叙,我们去放河灯吧。” “不冷了?” “嗯。” 祁叙解下衣衫,披在她身上。 纳兰初搂得紧了些,蹲在河边,点燃了莲花灯中的火烛。 莲花灯飘在水上,荡开圈圈涟漪。随着水流远去,渐渐与其他河灯漂在一起。 祁叙蹲下身,像她一样点燃了河灯,放在水里。 大抵是没有做好,河灯漂在水面上,摇摇晃晃的。像是失了群的幼崽,找不到归处。 纳兰初皱皱眉头,失望道:“这些离太远了。” 她还想说什么,心却突然一疼,冷汗接连不断流下。 她要走了。
第42章 “祁叙,对不起。” 温柔的晚风吹散仿佛来自天外的呓语,她擦了擦眼泪,猛然往回跑,跑进汹涌的人群里。 她不想祁叙看着她走。 身体愈来愈轻,如羽毛一般。 周围人声喧嚷,欢乐的笑声仿佛隔着一层隔膜,越来越小。 身体也在变得透明,逐渐与光影融为一体, 灯火背面,树影阑珊。 纳兰初站在树下,泪眼婆娑地往回望。 少年拨开人群,沿着她来时的路拼命往前跑着。似乎叫着她的名字,夹杂在欢声笑语中,惊慌无措,无语话悲凉。 但她已经听不到了。 如一粒微尘,消失在浩瀚无垠的人间,难寻踪迹,了无声息。 卖笔墨字画的小贩又见到了祁叙,笑着叫住他。 “这就急着回去啦?” 祁叙停住脚步问他:“你可有见到方才与我同行的那人?” “同行的人?”小贩讶异瞅了他一眼,“可别同我开玩笑,你分明是一个人来的,哪来同行的人?” “是个姑娘,比我矮一些。” 小贩摆摆手,一副你在逗我的模样。 “你怕不是得了癔症,你瞧瞧你袖子上墨渍,还是沾这砚台上的呢。” 祁叙抬起手,就看到原本应当出现在宋初衣袖上的墨迹,出现在他自己的袍角上。 他紧紧攥住染了墨的衣角。 原来她想要拼命隐藏的,是这个秘密。 她知道自己会悄无声息离开,所以不愿喝药,任由疾病糟蹋,因为她早就知道,她总有一天要走。 过去所有微暗难明的细节,在这一刻终于连接成一条再明显不过的线。 “诶,你怎么……” 小贩见他神色大恸,不由得担心起身。 祁叙转过身,拼了命往宋家跑。 推开她住的那间房间,一切都是陌生的模样,她睡的床,写字的桌台,还有断了一只脚的灯台,全都被厚重的尘灰掩盖,辨不清原来的模样。 连同她人一起消失不见的,还有她存在的痕迹。 万物沉默,如同死寂。 晚风清徐,撩动窗棂,窗边传来些微树叶翻动的声响。 窗台上压着一叠厚厚的纸,一只木簪躺在纸上,随书页翻动而微微颤动。 祁叙闭了闭眼,有温热从眼眶流下来。她缓步拿起木簪,纸张随风飞扬而去。 只剩下最后一张纸。 仍旧是他熟悉的小楷,笔迹有些歪歪扭扭,最后一笔拉得极长。纸上写的五个小字,像是用尽了平生所以力气。 祁叙,对不起。 血点如梅花落入雪地,在纸上零散绽开,刺痛了他的眼睛。 祁叙把木簪捂在胸口,趔趄几步靠在桌台上。木簪尖端刺在肉里,他早已感觉不到痛意,只是固执地攥紧,攥紧最后一丝她的痕迹。 “宋初,你可真狠。” 抽走了人的记忆,却唯独留下了他的。 祁叙跪在地上,天地万物在一瞬间变成了灰色。 煎饼跳了进来,在他身上闻了闻,跳上床,又跳进他怀里。 软软的舌头舔了下他的手臂,似乎是在安抚。 祁叙垂下眸子,滚烫的泪水落到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声音破碎轻微。 “原来,你也记得。” 早上,纳兰初国公府醒来,刚站起身,突然吐了一口血。 如兰听见声音走进来,见到被子上血迹,惊得面目大骇,连忙差人去找夫人和郎中。 许章绾被这消息吓得头发都没有梳,就匆匆跑进来。 “阿初,阿初。” “娘。” 纳兰初哭得泪眼模糊,身体颤抖着,身前一滩血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没事没事,娘来了。” 看她哭成这样,许章绾心都揪了起来,快步奔过去将她瘦弱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 轻轻拍着安抚。 “是谁惹我们阿初啊,告诉娘,娘给你出气啊,别哭。” 纳兰初闷在她怀里,轻轻摇头。 泪水不停地流,濡湿了许章绾胸前一大片衣衫。 “娘,我弄丢了一个人。” 许章绾拍拍她,温声道:“那就去找回来,娘替你找,叫你爹也给你找。” “找不回来了。” 他藏她的黄粱一梦里,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找不回来就找新的。” 这世间人这么多,不差一个让阿初伤心的。 看她哭得魂不守舍,许章绾在心里把她说的那个人骂了无数遍。自从她生了阿初,还没见过她哭成这样,就是她哥去北疆也只是在家里闷了几天。这回却哭成这样,肯定是伤心极了。 哭得累了,纳兰初枕着她的肩膀睡了过去。察觉到怀里的姑娘呼吸平稳了些,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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